第16章

  陈舷只是苦笑。
  “叔,”他小声问,“到底住哪儿来着?”
  “……三单元,”陈建衡说,“三单元,1101。”
  ——三单元,1101。
  陈舷还是没有记忆。
  这串家牌号,让他有种没听过的陌生感。
  他只是写上了这串字,然后交给了前台。前台这会儿看他的目光很怪异——陈舷居然连死者住哪儿都不知道,真是很奇怪。
  但是陈舷交的手续都齐全,文件也对,陈建衡听了他不记得家在哪儿这事儿,虽然看起来跟被雷活劈了一样震惊,但也没说什么。死者亲属都没说话,她们就也不说话了,默默地把手续流程做了下去。
  守灵厅订好了,墓地和棺材也都定好了。
  陈舷把手插进兜里,心不在焉地跟着工作人员走流程。
  带着老方一家,他们又去馆内,给老陈挑了寿衣。
  然后他们进了停灵室,在一旁看着入殓师给老陈收拾了遗容遗表,给他入殓上妆,换上了寿衣。
  陈舷呆呆地看着老陈被一点一点收拾好。
  工作人员又带着他们去看守灵厅。
  确认没问题以后,守灵厅的布置就全权交给了殡仪馆。
  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出了殡仪馆。
  出了门口,就见空中飘起了细密的白色。陈舷一抬头,在呜呜的风声里,看见天上飘下飘扬的雪花。
  下雪了。
  陈舷呼了一口白气出来。
  方真圆回头和工作人员寒暄着,双方礼貌地打了个来回,然后告了别。
  陈舷在旁边听了会儿,听出没什么自己的事儿了,就抬腿往下迈了两个台阶,准备回去。
  “陈舷。”
  方真圆叫住他。
  陈舷回头,撞上她诘问嫌恶的眼睛。
  她红着眼睛,一脸戒备地问他:“你和方谕说什么了?”
  “没说,”陈舷对着她笑了笑,“他让我说话,我没说。”
  “他让你说什么话?”
  “谁知道,就问我有没有话要跟他说。多半是那时候被我骂的太突然,让我给他个道歉呗。不过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方真圆狐疑:“你真的什么都没说?”
  陈建衡真是受不了了。
  他扒拉开陈舷,两手叉腰地上前来,怒不可遏地骂起来:“你耳朵现在聋了是不是?他都说了没说没说,你……”
  “关你什么事?”方真圆拔高声音骂他,“我问你了吗?我在问陈舷!谁不知道他当年干了什么,现在还过成这样,你看看他!浑身上下所有衣服加起来,还没有小鱼现在一颗袖扣值钱!”
  说罢方真圆又瞪向他,“鬼知道会不会看小鱼现在风光了,就想打旧情牌……”
  陈舷静静:“我还敢吗。”
  “你怎么不敢!?你——”
  “我不敢了。”陈舷打断她,“你看我还有那个身子骨,敢顶撞你吗。”
  方真圆冷笑一声,本还想说,可嘴刚一张,撞上陈舷的眼睛,她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舷平静地望着她,脸上没有笑意。
  他面无表情,脸色麻木,眼睛像两潭死水。那是一双死了一般的眼,看得方真圆心里一震,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她和陈舷见的最后一面。
  短短两个月,他瘦了一大圈,醒来一瞬间就爬上窗户,跨坐在窗框上撕心裂肺地朝她又哭又喊。
  风吹着,雪在下。
  十几年过去,陈舷站在她面前,麻木地看着他,两眼空洞,瘦弱单薄的像片落叶,马上就要被吹散掉。
  方真圆浑身一震。
  陈舷扯扯嘴角,突然又笑出来,笑得满目苍凉。他眼中也有几分怨恨,可那怨也好恨也罢,全都无力至极,好像病入膏肓。
  “方谕是你的。”他说,“把他看好点,别来找我事儿。”
  放下这话,陈舷转身就走。
  “陈——”
  方真圆张嘴想叫住他,但刚出个音儿,陈舷就已经决绝转身。她突然喉间一哽,话就这样阻在喉咙里,再说不出什么。
  陈建衡撇了她一眼,转身跟着走了,放下一句:“一群精神病。”
  “哎你!”
  “你怎么说话呢!”老头——方真圆他爹怒了。方老头急哄哄地上前几步,骂他,“喂!老陈家的!”
  老陈家的没理他,他几步追上早被扫地出门的亲侄子,把他二嫂一家的怒骂声置之脑后。
  陈舷沉默地走到他车边。
  陈建衡拿出车钥匙。嘀的一声,车灯一亮,门开了。
  陈舷钻进车子,关上门。外面的风雪被隔绝开来,门关上的一瞬,他心里的大石头,和遇见方家人就开始的烦躁不安,与细密的微小恐惧,连带着心里对方谕不讲道理的怨怼,终于烟消云散。
  车内的密闭空间让他安下心来,陈舷长出了一口气。
  陈建衡摁了几个键,开了热风又把他座椅加热。坐在暖烘烘的副驾驶上,望着外头呼呼乱吹的风雪,陈舷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谢谢。”他扯着嘴角笑了声。
  “谢什么,小事。”
  陈建衡说着,一转头,看见方老头骂骂咧咧地指着他,倒腾着很不利索的脚步腾腾地过来了,骂得脸色狰狞。
  陈建衡乐了声,揶揄了句“宝刀未老”,启动车子就一脚油门开走了,生怕老头过来要趴他车头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后讹他八百万。
  老头在后视镜里捶胸顿足地骂得更厉害了。
  陈建衡爽得不行,哈哈大笑地锤了两下方向盘,车子跟着滴滴两声。
  陈舷望了眼后视镜。
  看见追着骂着的老头,他没说什么,只别开视线,拿出手机,点了两下。
  车子开上大路,陈建衡收了笑,问他:“哎,真的什么都没跟他说?”
  “嗯。”陈舷语气恹恹,“什么都没说。”
  陈建衡苦口婆心:“他都来问你了。不如,你说了吧。”
  陈舷没吭声。
  车子平稳地往前开着,陈建衡被烟酒泡了几十年的老烟嗓略显沙哑:“陈舷,方谕这几年都没怎么回家。”
  “我也不太了解,这些年他跟家里怎么样,但他不是傻的,估计这几年也猜出什么来了。我听人说,他还跟你爸掀过桌子,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去问你,要你说什么,或许实际的意思就是,找你要一个实话。”
  “你俩现在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了。你的事情,我觉得他会……认下吧。”
  “要不,你再试试?”
  陈舷望着外面飘的雪。
  车在前行,落雪被一片一片留在后面。
  陈舷朝车窗上呼了一口气,忽然笑起来。
  “十五岁那年,”他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了句,“还是我带他看的雪。”
  第12章 初雪
  方谕开始跟陈舷搭一辆公交上下学那天,也是个阴天。
  那天下了初雪。
  宁城真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狗城市,下雪一直算早的。那会儿十一月中旬,陈舷起床拉开窗帘一看,天上地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呼啸,整片儿宁城银装素裹。
  陈舷一开窗,就看得“哗”了一声,心说这个好这个好下雪了下雪了,欢天喜地地转头推门出去洗漱了。
  天气阴沉,但他心情明媚,因为方谕今天第一天跟他冰释前嫌,俩人要一起上学。
  陈舷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去刷牙洗脸。
  他走出门,屋头门口正有个垃圾袋,里头是他和方谕昨天的战斗成果。薯片和果冻,烧鸡和果汁,吃剩下和喝完的残骸空瓶都已经被收拾齐整,放在门口。
  洗漱完,他回屋里欢欢喜喜地换上校服,穿上外套,背着书包一出门,就见方谕嘴里叼着牙刷,站在开放式厨房里,望着窗外发呆。
  “哎!”陈舷朝他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小鱼儿!”
  方谕浑身一抖。
  他回头,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嘴里一股牙膏沫子地含糊道:“告你唔叫。”
  “听不懂。”陈舷贱兮兮地咧嘴嘿嘿乐,“走啦,看什么呢?”
  “雪。”
  说罢,方谕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转身进了卫生间,呼噜噜地漱了口。
  在他哗啦啦的洗脸声里,陈舷才想起来,方谕是荷城来的。
  这么一说……那地儿四季如春,从不下雪。
  方谕第一次看见雪吧,这是。
  方谕洗完脸出来了,他回卧室里拿上外套和书包,就走了出来。
  一看见他那外套,陈舷大惊失色地大声“啊!”了一声,跟活见鬼了似的。
  方谕吓了一跳:“干嘛?”
  “想死吧你,穿这个出门!”陈舷冲过来,抓着他这件薄得跟没穿差不多似的短款风衣打量一番,嫌弃地“去去去”了几声,把他转过去往屋子里塞,“换一件去,换厚的!穿这个出门,你一出去就得被吹成傻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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