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旁人围着他,方谕便有一茬没一茬地应着,脸色有些冷,低垂的眉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冷峻的阴影——看来和从前一样,他还是很不适应应付这些。
  感受到他投来目光,方谕回头看了过来。和他视线相撞后,方谕又立刻别开眼神。
  陈舷默默地去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也没盼望方谕有什么好脸,毕竟陈舷前两天刚再次骂了他一遍。
  陈舷回了回头。
  陈建衡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一排就只有他一个人。
  “陈舷在不在?”
  后头突然有人说话。
  声音很熟悉,陈舷愣了愣。他回头,看见有两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进了门来,正抓着方真圆问话。俩人穿着一身黑,脸色很忐忑,瞧着三十左右,跟他差不多大。
  陈舷看他俩面熟。
  好眼熟,但他想不起来是谁。
  方真圆给他俩一指:“陈舷在,那边那个。”
  两个男人转头一看他,当即控制不住地喜上眉梢,齐齐叫他一声:“舷哥!”
  陈舷一怔。
  怔着的空,两人已经朝他跑了过来。
  看他愣住,其中一个面熟的就指着自己:“我啊,舷哥,尚铭!”
  陈舷一片空白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
  我靠,这是尚铭。
  怪不得这么眼熟。
  另一个也指着自己:“我!高鹏!”
  陈舷一惊:“高鹏?你这么瘦了?”
  眼前这瘦瘦高高还有点帅的哥们,哪儿还有他记忆里那副胖乎乎的吉祥物似的样子。
  高鹏嘿嘿乐了两声,一点儿不见外地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也瘦了不少,舷哥,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陈舷苦笑两声,没解释。
  尚铭也坐下了,还高高兴兴地拉着椅子,往他身边连连蹭了两下:“就是,怎么瘦成这样?你说你也是,当年一声不吭就转学,还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你留着哥们啊,哥们现在开连锁饭店,老挣钱了,你吃不起饭来找我,我肯定顿顿给你当皇上伺候。”
  “当年有情况嘛,没办法。”陈舷还是苦笑。
  当年那事儿闹得全校都沸沸扬扬,尚铭和高鹏也都知道。俩人便没再提,只哈哈笑了两声就翻过去。
  “不提了。”尚铭说,“现在好好的就行了,一会儿咱俩再把微信加上。舷哥,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哪儿也没有。”陈舷淡淡地回。
  他下意识地又抬头望去,看见方谕又在看他。只是视线交汇的那一瞬,方谕又别开了眼睛。
  宾客陆陆续续地来齐了,尚铭和高鹏抓着陈舷不放,拉着他东扯西扯了半天。当年事发突然,陈舷离开得突如其来,俩人也是跟他突然就断了十几年的联系。
  不论爱情还是友情,这种断崖式的断联最让人受不了。但他俩没有多责怪他,好像十二年的断联不存在似的,只是拉着他唠了会儿很无所谓的家常。
  谁都没提当年。后来外头唢呐声近了,在厅外头响起来了,俩人才反应过来这还是葬礼上,老陈的棺材甚至还在前头摆着,于是都止住了声音,转头看向外头。
  外头的唢呐吹个没完,陈建衡和陈庆兰最后走了进来。
  陈舷也是时隔数年地第一次见到他大姑陈庆兰。遥想当年,还是陈庆兰把方谕带给他的。
  陈庆兰进来之后,视线在厅里一扫,终于看见陈舷。看见的那一瞬,她慌乱了下,最后没说什么,只是朝他点点头。
  陈舷也朝她点点头。
  那两人在后头找了个地方坐下。
  葬礼开始了,前头有个和尚坐下开始敲木鱼念经,来的亲友们一个一个地上前去,去上个香,和死者做最后的告别。
  方真圆坐在最前面,没过一会儿,她就哭了起来,拿着一方帕子擦着眼泪,哭得抽抽噎噎。
  方谕坐在她旁边,只给陈舷留了个后脑勺,陈舷看不见他什么表情。
  那个小助理坐在他另一边,坐了会儿就歪歪脑袋,凑到他耳朵边上,跟他交头接耳,把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的纸交给了他。
  外头的唢呐声不绝于耳,陈舷呆呆地看着陈胜强的遗像,忽然懒得计较那个小助理跟方谕什么关系了。他望着宾客们一个一个过去,对着棺材双手合十。
  轮到他的时候,他脑袋一片白,突然又解离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座位上,所有宾客都上完了香,方谕都站在棺材前面讲起了话。
  棺材边上敲木鱼的和尚没影了,外头的唢呐声也没了动静,就只听见方谕清冽如冰的声音在守灵厅里回响着。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不远万里地来参加家父陈胜强的葬礼。”他瞥了眼手上那张纸,又抬头,目光平静地对着面前的麦克风说,“家父陈胜强,在五天前的二月一号,清晨五点时,由于过度劳累,导致突然的心脏病发……”
  陈舷差点笑出声来。
  真好意思说,不是打麻将打死的吗。
  他捂了捂嘴。
  这时候笑出来是真的没道德了,多少是在真的葬礼上。
  陈舷抱起双臂,靠在座位上,望着方谕把纸上的悼词一点一点念完。
  “家父陈胜强为人忠厚仁慈,善良温顺,最重视子女,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个家庭,养育了膝下的孩子,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方谕说话渐渐变得慢吞吞的,“他为子女遮风挡雨,一生辛劳,为我留下无数教诲。尽管往后阴阳相隔,但父亲的教诲永留于心。”
  陈舷扬着的嘴角缓缓下去,笑意渐失。
  “……望诸位,节哀顺变。”
  外头又下雪了。
  二月的宁城真是很爱下雪。
  念完悼词,宾客们去隔壁的侧厅吃席了。
  陈舷留到最后一个。他站在门口,看着方真圆哭得越来越伤心欲绝,最后扑在棺材上,哭着喊老陈的名字,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眼前的一切忽然又变得像个电影。陈舷呆立在门口,只觉得眼前这些像个梦核似的电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个坐在影院里的观众。
  尚铭在他眼前连打好几个响指:“舷哥!”
  陈舷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见尚铭叼着根烟站在旁边,手还在他脸跟前晃悠。
  “怎么发呆这么深沉,叫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反应。”尚铭收回手,“走了,这边。”
  陈舷懵了瞬,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守灵厅了,正站在殡仪馆的厅堂里。他一回头,看见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关上了守灵厅的门。
  流程走完了啊。
  陈舷茫然地想。
  今天葬礼的流程是,等来人都给老陈上过香之后,宾客们就要去侧厅里吃席。
  “舷哥!”
  尚铭又叫了他一声,陈舷转头朝他笑笑,跟了上去。
  跟着进了侧厅,陈舷跟着高鹏和尚铭到了一张桌子上。他让他俩坐下,转头一看,方谕在前头安安稳稳地坐着,没拿筷子,不吃不喝,但低头点着手机。小助理站在他旁边说着什么,看来是来工作了。
  陈舷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四周宾客。他低头拿过个杯子,拍拍他两个老同学:“我去敬一圈酒。”
  “行嘞。”尚铭说。
  “去吧去吧,你是该敬一圈。”高鹏也说。
  陈舷便拿着个小酒杯,去把老陈家请来的人挨个敬了一圈。
  他笑容满面,一杯一杯白酒喝了下去,谢过宾客的好意,叫他们都放下心,吃好喝好再回去。
  一个一个敬过来,胃里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陈舷咬着牙挺着,心里无端烧起一股恨来。
  最后了。
  他想,这是最后了。
  陈胜强,我□□爹的。
  陈舷没来由地痛快起来,即使身上越来越疼。
  反正没有几天了,破身子骨就随便糟蹋一会儿吧。
  他感到身后的视线如芒刺背,他知道是方谕,但他没有回头。偶然从敬酒的间隙里抬头,他也没敢回头,只是咬着牙僵着笑脸,捏着一小杯白酒,笑着朝向下一桌。
  噗一口鲜血,他喷在殡仪馆的马桶里。
  陈舷扶着脑门,呼哧呼哧地喘了一口气。剧烈的恶心灼烧着喉咙,他呕地一口,又是淋漓的一片血。
  他冷汗淋漓,望着触目惊心的出血量,却笑出声来。
  【家父陈胜强为人忠厚仁慈,善良温顺,最重视子女……】
  【他为子女遮风挡雨,一生辛劳……】
  【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陈舷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到最后,声音都哑了。
  他捂着胃,往后一倒。
  等缓过神来,他洗了把脸,重新走出卫生间。
  中午的席已经吃完,宾客们陆陆续续地都回去了。人不多,方真圆正在门口送。
  看见他摇摇晃晃地出来,方真圆移回目光,笑着又送了几位宾客,就拉了把自己的弟弟,把事情交给他以后,从送宾行列里抽出身来,朝陈舷小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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