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没有。”方谕低声,“我就是想,估计这些年,老方家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
“肯定也有人跟他喊,让他滚,‘别来见方谕’。”方谕说,“今天这一出也是我活该,你不用劝我。你放心,住院费和手术费,还有检查要的钱,我都会垫上。”
“是我欠他的,我一会儿就给尚铭打电话。他来,比我来好,我会把钱都给他。”
“你就跟阿姨说,是尚铭的钱,不是我的。”
“别让她用着钱还犯恶心。”
陈白元无言片刻,叹了口气。
“你何必呢。”他说。
方谕没应声,沉默地转头又走。走出去还没半步,他眼前一黑,突然扑通倒到地上。
四周病人惊叫几声,临昏过去之前,他只听见陈白元在后头大声地“哎!”了一声。
方谕没了意识。
眼前陷入黑暗,世界又陷入静默。他忽然看见穿着三中蓝白条纹校服的陈舷站在远处,手里捧着杯气泡美式,回头朝他笑了笑,喊他,小鱼。
哥。
方谕迷迷糊糊地叫着他,哥。
哥。
第31章 衣柜
方谕再睁开眼的时候, 人已经被扶到这一楼的护士站跟前的铁椅上,手上挨了一针,正在输液。
是马西莫把他摇醒的。马西莫看他睁眼了, 才松了口气,退到了一边去。
方谕迷茫地望着他:“我在哪儿?”
“还在医院,老板。你怎么还低血糖了, 没吃饭吗?”马西莫说, “吓我一跳,医生突然给我打电话, 说你两天两夜没吃没睡,低血糖倒了。”
他叨叨一堆,方谕听得脑仁生疼。他揉揉太阳穴以后, 扶着扶手,咬着牙直起身, 看向手边高处的吊瓶。
瓶子里的液体已经没了一半。
方谕抬抬被扎了一针的手,又望望吊瓶:“给我输的什么?”
“葡萄糖啊, 还能是什么。”马西莫把一个塑料盒端给他, 里面是碗小米粥, “喏,那个陈医生叫我给你买的,小米粥。我还给你买了几个肉包子,吃了吧, 老板,别一会儿又晕了。”
“没胃口。”方谕拒绝。
马西莫说:“要是总晕的话,陈先生就算醒了,你也没法及时响应过去见了。”
“…………”
方谕没话说了,他发现马西莫真是很会戳人短处。
他拿过小米粥, 认命地喝了起来。
马西莫在旁边给他拆另一个外卖盒,没一会儿就把装着肉包子的盒子也奉到他跟前来。
方谕夹起了包子,又喝下半碗粥,才慢吞吞地觉出不对:“等等,陈医生哪儿来的你的电话?”
“昨天我把伯母送出医院,再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撞上他了。他顺手就要了我的电话,说以后说不准需要联系。”马西莫回答,“陈医生把你扶过来输液的。护士说,他给你输上液就走了,他还要去看别的胃癌病人。医生真忙。”
方谕点了点头,没再问,又端起塑料盒喝粥。
“陈医生还说了别的事,”马西莫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他说,和您在陈先生病房里打了照面的那位女士叫陈桑嘉,就是陈先生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方谕说。
马西莫骇然:“您怎么知道的?陈医生说,那位女士没有说自己是谁。”
“眼睛一模一样,哭起来都一模一样。”
“……”马西莫没话说,“您经常把陈先生惹哭吗?”
方谕啧了声:“你会不会说话。”
马西莫老实巴交地端着一张无辜的脸。
这人是中意混血,打小在意大利长大。虽然会说中文,但双语言系统时不时地就会抽风紊乱。
方谕这话一出,马西莫就以为自己语法出错了,所以方谕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思考半晌后:“陈先生经常因为你哭吗?”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的语言系统有时候挺搞笑,可方谕笑不出来。无心无意的一句话像把剑,一下子将他捅了个对穿。
住院部的这一层楼死气沉沉,护士站旁挂着的电子钟表数字是血淋淋的红色。走廊里响起趿拉着拖鞋走动的脚步声,又有一阵流水的哗啦啦声,是普通病房里的陪护家属们在水房里忙活。
方谕沉默了很久。
“一直吧。”他终于回答,“我走以后,应该一直在哭。”
马西莫眨巴眨巴眼睛。
等方谕喝完粥,葡萄糖也输得差不多了。
护士过来把他的针管拔了。她又看了看方谕的脸,看见他跟熊猫似的一圈黑眼圈,便嘱咐:“注意休息,别熬夜,早点睡觉。”
方谕点点头,低声说了声谢谢。
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给尚铭打了电话。
尚铭很快就开车来了,他急匆匆地跑进住院楼,坐电梯上来了。
方谕就在电梯外的这块空地上靠窗等着,正歪着脑袋看外头的风景。今天难得出了太阳,只是冬天的太阳实在多余,没什么卵用,外头光秃秃的树还是被风吹得飘摇。
“谕哥,”尚铭出了电梯,叫了他一声,朝他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方谕望向他。
时间真快,十几年没见,尚铭也成了个一脸沧桑的三十岁男人,一双眉眼里满是风雪,成熟了很多。方谕恍惚了瞬,突然不确定十四五的时候,是不是跟眼前这个男人嘻嘻哈哈地顶着雪,出去吃过一碗重辣的砂锅米线。
尚铭上次去葬礼,就只跟陈舷说话了,没去找方谕。
但方谕知道他本来想过去的,只是方真圆不乐意以前这些狐朋狗友凑近方谕。她跟护犊子的母鸡似的,往他们那桌瞪了好几眼,尚铭跟高鹏就没敢过去。
方谕望着他沧桑的脸,半天没吭声。
“谕哥?”尚铭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嘴角,“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你的脸很好。”方谕从兜里掏出钱包来,是他刚跟马西莫要回来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卡,“这是我刚在国内建档的储蓄卡。”
尚铭疑惑:“给我干啥?”
“你拿去给陈桑嘉。”方谕说,“她是陈舷亲妈,早上的时候来了,现在就在病房里陪护。”
“她不愿见我,估计也不愿意花我的钱。但是得了癌症,哪儿能不花钱。你拿去,就跟她说,你是我哥上学时候的兄弟,说这些是你这些年的储蓄,让她收了。花你的钱,比花我的好。”
尚铭顿时牙疼似的皱起脸来。
“你何必啊,你就去说是你的钱嘛。你说说你……”
“你拿着吧。”方谕说,“你就帮我一回,行不行,铭哥?我们两家的糟烂事很多,一两句说不清,她肯定打心底里犯恶心。”
“再犯恶心,也顶不上儿子在病房里躺着啊。再说你又跟老方家那些人不一样……”
方谕苦笑几声。
“再不一样也姓方。”他说。
尚铭说不出话来了,他应了声好吧,接过了卡。
“里面有多少钱?”
“一百万。单日最大交易限额,之后我会再一笔一笔往里打,密码是陈舷生日。”
“一百万差不多了,我昨天查过了,胃切除要四五十万,还可以走医保报销。”尚铭说。
“还有检查费呢?还有药,心理疾病也得治。再说他还要住院,vip病房不便宜。杂七杂八加起来,一百万估计还不够。好了,你去吧。”
“行。”尚铭顿了顿,“谕哥,问你点儿事?”
“说。”
“你现在在干嘛呢?”他问,“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
“设计师。我去意大利了,在那边有个小工作室而已。”
马西莫打完电话,从旁边的楼梯间里出来,刚好听见他老板这句话。
他一阵无语——小工作室,是说手握风靡全球的奢侈品大牌,一年到头不出新品都能躺平赚一个亿的小工作室吗?
睁眼说瞎话。
尚铭没多想,信以为真地点点头:“你还挺有钱的,前天做手术,十几万的大钱,你说拿就拿。”
“有点小钱而已。”方谕说。
卡里九位数的小钱吗?
马西莫嘟囔。
方谕抬手挥了挥,跟他打了招呼。
尚铭走进住院部,朝着陈舷的vip病房跑了去。
方谕长出一口气,走到旁边的一排铁皮椅子上,重重坐了下去。
一排椅子吱呀一声。
他闭上眼睛,低着脑袋,整个人像要被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垮了。
到底是他的亲老板,马西莫于心不忍,问他:“老板,这样就好吗?”
“嗯,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他欠他的。
他的东西,都该是陈舷的。
他闭着眼,又看见陈舷坐在江宁大桥上,身形单薄地侧身,笑着向他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