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美工刀尖锐的刃指着他的鼻尖。
方谕喃喃:“我现在有的东西,都是踩着他走上来的。”
“……”
“要不是他,我现在在哪儿呢……反正,不会在意大利。”他自言自语,“他跳楼了,我是踩着他流的血爬上来的。”
话头有点不对,马西莫赶紧打断:“老板,你别瞎想。”
是瞎想吗?
方谕不觉得是瞎想。他笑出了声,慢吞吞说:“你知道,我们怎么被发现的吗。”
“十几年前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吗?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小时候,爸妈总打架。”
方谕突然又说起了别的事。他盯着医院地板砖的缝隙出神,“我给我妈挡过好几次打,还反击过,但是没用,我被我爸一巴掌扇进医院里。”
“我妈那时候抱着我哭,跟我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你爸会变好的。”
“她一直这么说,被打得几次差点要死都这么说。我后来就知道了,挡也没有用,她不会感激我,她也不会反击。”
“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就躲在屋里不出去。再后来,屋外的声音太吓人了,我开始往衣柜里面钻。”
马西莫懂了什么。
“周延有时候会把我从衣柜里拽出来打,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往衣柜里钻。里面一片黑,我总觉得躲在里面挺安心。后来我十几岁了,还是喜欢往衣柜里钻,一害怕一紧张就往里钻。”
“后来方真圆离婚了,我被送去了外婆家。说实话,外公外婆对我挺好,吃的穿的没少过我的,可平时说话还是打压我。他们会说我该和周延联系,多少是亲爸。他们会说周延只有我跟方真圆,我是他亲生儿子,以后老了,他还是要来找我。大概老一辈总是这种思想,怎么都改不了。”
“我还是不开心,后来一不开心,就也往衣柜里面钻。”方谕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藏在里面就能静下心来。”
“后来陈舷知道这事儿了。有天,他也从衣柜里找着我了。”
“再后来,我们谈上了。”
“他开始带着我钻衣柜了,他说那算彻彻底底的私人空间,我们干什么都没人发现。”方谕说,“结果那天,我亲他的时候,衣柜门被拉开了。”
“我妈把门拉开了。”
“那时候,我在亲他。”他又重复了遍。
第32章 苏醒
马西莫光听就一阵窒息。
没去看马西莫的表情, 方谕兀自陷在回忆里。他望着地板砖和地板砖之间的缝隙,渐渐觉得那是一道开裂的深渊。
“然后就是她昨天说的,我跟我哥被分开, 被教育。我妈不舍得打我,顶多给了我两巴掌。但我哥那边严重很多,我知道他一直在被打。我每天晚上都哭, 反倒是他这个挨打的安慰我没事。我俩偷偷各自藏了个手机, 没被发现,一直在偷偷联系。他原来不想跟我分手, 他说他也算听话十几年了,就想叛逆这一次。”
“他说挨打也没关系,他能抗住。他跟我说千万别因为心疼他就放弃, 他一个劲儿要我保证,保证不会放弃。我说好, 我听你的。”方谕缓缓,“结果那天半夜, 他突然给我发消息。他问我睡了没, 我说没有。他说能不能打个电话, 我说可以。”
“电话一接,他就跟我笑。他跟我东扯西扯了一堆,最后突然跟我说,我爱你。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然后又笑。他笑了很久很久,我问他到底笑什么,他还是说没事,然后问我能不能讲个故事给他听, 什么都行,骗小孩的也行。”
马西莫声音干涩:“你讲了吗?”
“讲了。”方谕说,“讲了个很烂的故事。我现在一想,才想明白……他那天,没准不是笑,是在哭。”
马西莫哑口无言。
那是诀别的电话。
陈舷大约是听到陈胜强打电话了,他定下要把方谕推走的决心了,所以他打了诀别的电话。
可足足过了十二年,等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接起电话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怎样一通残酷的电话。
他哥站在悬崖边上,给他打了最后一通,最后听他讲了一个很烂的故事。
“我是觉得那通电话不对劲,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所以这些年,也问过几次家里,可谁都不说实话。”方谕声音又抖起来,“我对他,多点耐心就好了。”
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把他拉住多问几句,在小区单元门口跟他多说几句,派出所门前拉住他再多问两句,在殡仪馆把他拉走问几句,在餐厅里的时候把他留住,被他骂的时候别那么愤怒……
他该对他多点耐心。
方谕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又深吸一口颤抖的气。后悔一点一点侵蚀心脏,快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吃干净。
陈舷费了大半条命,救下他这么个烂人。
“我是不是挺混蛋。”他低低问。
马西莫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先回酒店睡觉吧,老板。”他说,“护士说了,你该好好休息。”
“我都好了十二年了。”方谕说,“这种睡不着吃不下的日子,他是每天都在过吧。”
马西莫说不出话。
“你去找个律师吧。”方谕说。
“好,”马西莫懂他的意思,“我先送您回酒店吧,老板。”
“不用。”方谕说。
方谕没回酒店,马西莫又劝他几句,他都无动于衷。
他下了楼,到了一层。许多等着陪护的病人家属都在一楼席地而坐,或者靠墙一躺,眯着眼睛睡觉。方谕便也找了个角落,蹲下就睡了。
马西莫看出这人就成心给自己找罪受,他现在就没法享福。陈舷为他受过十二年的罪,在那里面不知道被怎么对待,出来后就被逼成那样,跳过楼又得了惊恐和解离。方谕一想到这段时间他在意大利无知地过快活日子,心里就受不了。
这两天他不难受一点,精神层面就要崩溃。
马西莫也不强求了,反正这人吃了饭,一时半会儿不会低血糖,也死不了,干脆就随他去了。
他又上楼,正好碰上尚铭。尚铭看见他,认出他是跟着方谕的小年轻,就告诉他陈桑嘉收下了银行卡。
“你是方谕什么人?”尚铭问他。
“秘书而已,”马西莫掏出中文名片来给他,“这是我的电话,先生,有事您可以联系我。我的老板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他不能应对的话,您随时找我。”
尚铭接过来,看了一眼:“你叫马里奥?”
“……马西莫,先生,”马西莫纠正他说,“我不会修水管的。”
“噢噢,”尚铭干笑两声,收下名片,“行行,兄弟,我记住了,西高地。”
“…………”马西莫被当成狗都懒得跟他掰扯了,“好,先生。陈先生醒了吗?”
“还没,估计还要几天。”尚铭说。
马西莫点点头,最后说了句“有事您打我电话”,就转身告辞了。
方谕后头原本安排好的行程颇多,还有一堆电话等着他打。
一晃数日。
外头阴了又晴晴了又阴,下了几场雪。
二月份的天阴晴不定,天气起起落落。到元宵节了,市中心张灯结彩的,从前元宵节时会有老百姓放烟花,晚上的时候天上还会噼里啪啦半宿,热闹好看。可前几年烟花禁令下来了,今年就只看得见死气沉沉无声无息的夜晚。
元宵节过去了,陈舷还没醒。
仪器滴滴答答。
又一天寒冬。
——湖水冰冷刺骨。
陈舷脑袋昏沉,依稀还是上不来气。重重砸进水里时,浑身有如从高楼坠地似的一疼,好像又被摔成一大片稀碎的肉块。
江水漫上了脑袋,他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四面八方一片黑暗,只听得见水声。他伸出手,却连五指都看不见,只觉越沉越深,在渐渐溺亡。
耳畔传来一阵滴滴作响的动静。好像是他一月前住院时,陈白元和护士们推来的那些仪器的运作声。
陈舷好像真的要死了,他眼前跑过一片走马灯。他看见老陈和陈桑嘉,看见他七八岁时被胃炎折磨,每天脑袋昏沉坐不起来,胃疼得吐了一遍又一遍。
有洁癖的老陈伸手给他接,陈桑嘉帮他擦干净嘴,俩人哄他喝下药又偷偷地仪器抹泪哭。后来他病好了,老陈高兴得原地手舞足蹈,在病房里用手机放音乐,给他们娘俩跳桑巴,有病似的动作让陈舷笑得上不来气。
后来爸妈吵架,离婚,分家。
陈桑嘉走的那天,蹲下来抱了抱他,然后拉着行李箱回头离开。她再也没回来,再也没来看他,老陈也开始变得很少回家,家里空荡得只有他。
再后来,老陈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一个很不好搞的少年被姑姑陈庆兰塞进了原本只有陈舷一个人的屋子里。
他跟那少年度过了美满的少年时期,接着惨烈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