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方谕坐上开往机场去的大巴,他坐上开往地狱的轿车,人生从此分岔。
  陈舷还记得下地狱的那天,那天来了一群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他们说他们是军事化封闭管理的院校老师。
  有人一身肌肉,有人大腹便便,全都满脸凶相。他们把他带走,上了一辆黑的小轿车,把他挤在正中央,包围得严严实实,押送囚犯似的走了。
  老天爷好像在那天变成了混蛋,跟他开了个恶心得胆寒的玩笑。
  书院在偏郊,车子上了高速。在上高速前的一段路,旁边开来了那辆机场大巴。
  方谕就坐在靠窗那里。
  他和他肩并肩了最后一段路。
  陈舷没有叫他,他愣愣地望着他,没想到命运还要最后这么恶劣地嘲笑他一次。
  方谕也没看他,大巴那么高,他没看见他。他红着眼睛戴着耳机,望着天边发呆。
  然后他们到了高速的岔路口。
  小轿车往下去,下了高速开往偏郊,涌入漫长得毫无尽头的仄长地狱。机场大巴往上开,往着能逃离地狱、飞向大海的机场去了。
  陈舷在回忆里越陷越深,正无法呼吸时,突然听见一声:“哥。”
  他一怔,回头。
  眼前一切骤然消失,意识缓缓回笼。
  陈舷闻见浅薄的药味儿,听见嘀嘀的响声越来越清晰。
  眼皮沉重,他抖了抖双睫,艰难地睁开了眼。
  面前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还有呈现着心电图规律跳动的仪器,正在嘀嘀作响,显示着他跳动的心率。
  陈舷愣了会儿,忽的听见一阵哭声。他转头,看见陈桑嘉坐在床边,正低着头抹眼泪。
  “……妈。”陈舷叫她,声音哑得吓人。
  陈桑嘉猛地抬头。
  见他睁开眼,她喜上眉梢,又哭又笑起来:“粥粥!你醒了粥粥,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等等啊,我把医生叫来……”
  她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站起时她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陈舷下意识想抬手拉她,可一动,他发现自己丁点儿都动不了,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陈桑嘉扶着栏杆站稳了,没跌。她摁了护士铃,叫了护士。
  陈舷心思还是茫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思考。护士过来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相当简单的问他那里疼不疼,这里疼不疼。
  陈舷却没回答,只是两眼发木地望着她。好半天他才抬抬头,迷茫地看向陈桑嘉:“我怎么在这儿?”
  “你不记得自己干什么了?”陈白元站在一边,边看他仪器的数值边问,“你记不记得自己在昏过去之前都干什么了?”
  陈舷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摇摇头。
  “好小子。”陈白元阴阳了一句,挥挥手让两个护士退后,掀开被子,拉开他衣服,在他瘦得扁平的肚子上摸了会儿,“疼不疼?”
  陈舷茫然了会儿:“还好。”
  “行。”陈白元松开手,重新把他被子盖上,转头说,“情况不错,可以乐观一点,明天就做x线检查吧。情况允许就马上安排胃镜,取组织做病理。”
  后半句是对着护士说的,护士点头:“好。”
  陈桑嘉松了口气,终于舒心地笑了起来:“乐观就好,乐观就好。”
  陈舷又问:“我怎么在这儿?”
  陈白元手上一顿。
  陈桑嘉一哽。
  陈舷满脸茫然的空白,又像个小孩似的固执,眼睛直勾勾的。见没人回答,他又倔倔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这样,就是犯病了。
  陈白元问他:“你觉得你该在哪儿?”
  陈舷呆了会儿:“不知道。”
  “那你……”
  “小鱼呢?”陈舷声音有气无力,细如蚊子嗡嗡,“小鱼,在哪儿?”
  “……”
  “小鱼说,要去给我买生日蛋糕的。”陈舷望着他,“小鱼还在……蛋糕店吗?”
  陈白元没吭声。
  “叫他回来吧。”陈舷说,“我不吃蛋糕了,叫他回来吧。……你有他的电话吗?给他打电话吧,我不吃了。”
  陈白元脸色难看。
  陈桑嘉抹掉眼泪,努力挤出一抹笑来,起身给他把被子掖上:“好,不吃了,我去把他叫回来。你先躺一会儿,妈去打电话,好不好?”
  陈舷点点头。
  “我不要山茶花了。”他又没头没脑地说,“好晦气,叫他不要买了。随便从路边摘点白的小野花吧,野的好养。我不要山茶花了。”
  陈桑嘉抹抹脸,笑着应声说好。
  她起身来,匆匆地往外走,逃也似的。
  陈白元叹了一大口气,转身离开。
  他拉开门,一出去,就看见陈桑嘉靠在墙上,捂着嘴巴潸然泪下。她顺着墙滑坐下去,整个人瘫倒在那儿,浑身抖得哆嗦,呜咽不停,不敢哭出声音。
  陈白元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三姨,”他说,“我去给他开药,我这儿还有诊断书,开得出来。”
  陈桑嘉松开手,声音哽咽得不成段。
  “他……对得起他什么呀……”她说,“方谕对得起他什么……”
  陈白元垂下眼帘,心里头堵了块石头般。他抿紧唇,咬牙咬得牙根发酸。
  第33章 为何
  陈白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有说什么,起身走了。
  在医院里呆了很多年,他知道话语最苍白无力。人得哭的, 有些事只能哭。
  他离开住院部,回了门诊楼。
  药房在门诊楼一楼。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调出病历来, 亲自去药房开了药。
  拿到了药, 他转身回住院部,一转头却看见了方谕。
  方谕坐在门诊楼一楼的大厅里的铁皮椅子上, 正低头发着呆。短短几天,这人瘦了一大圈,毫无血色地坐在那儿。大厅里打下惨白的白炽灯灯光, 远远的,陈白元看见他眉头紧皱成一团黑墨, 杂乱的刘海在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
  医院人来人往,他没注意到陈白元的视线。
  陈白元在原地呆立一会儿, 转身离开了, 没有打扰他。
  外头寒风刺骨, 他穿着白大褂走了出去。回到住院楼,陈桑嘉还坐在门口抽噎。
  看见他,陈桑嘉抹了抹眼泪,吸了口气, 跟他说:“我去洗把脸。”
  陈白元点点头。
  陈桑嘉转身走了,她要把脸上的眼泪洗干净,不然陈舷看见又要焦虑。
  陈白元走进病房里。
  “把药吃了。”他摁了几个键,把智能床抬起来些许,“这些都得吃。”
  陈白元转身接了杯温水, 把陈舷要吃的药一颗颗从药板子里摁出来。
  陈舷脸色空白茫然地看着他忙活,又问他:“小鱼呢?”
  “小鱼还在画室。”
  陈白元随口搪塞,这借口他对陈舷用了十二年,“还没下课。等下课了,就会回来了。”
  “哦。”
  “吃药,”陈白元把药跟水拿过来,“吃完药,小鱼就回来了。”
  陈白元帮他把呼吸面罩取下。他知道陈舷没力气,便说:“我喂你,嘴张开。”
  陈舷乖乖张开嘴,陈白元把药一颗一颗搁进他嘴里,又喂他一嘴温水,让他服了药。
  陈舷用力吞咽了一口,咽下所有药片。
  片刻,他原本一片空白麻木发钝的脑子,终于在药性底下找回了一点儿神智。
  记忆钝钝地浮现回来。陈舷对着空气又发会儿呆,慢慢想起了江宁大桥。
  他终于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晚上。
  病房的门被拉开,陈桑嘉走了进来。
  陈舷回过神,就见她前额刘海洇湿,脸上虽然干净,但眼眶却是红的。
  看见陈舷醒了,她就强扯起嘴角来笑笑:“粥粥。”
  陈舷心里沉默。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陈桑嘉关切地问他,“吃药了吗?药是不是很难吃?妈包里有糖,你要不要吃一颗?”
  “不用了。”
  陈舷声音干涩。
  陈桑嘉表情紧绷,小心翼翼的,闹得陈舷心里沉重。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正要对她说什么,突然笃笃两声,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陈舷探头一看,来的竟然是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
  警察一前一后地走进病房里,为首那个说:“是陈舷的病房吧?”
  陈桑嘉愣住了。
  “是。”陈白元转身问,“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来回访一下。”警察走进屋子里,走到病床前来,关切问道,“身体还好吧?”
  陈白元眉角一抽,暗暗啧了声,心说陈舷这都被医用仪器包围了,这警察怎么想的,还对着他问“身体还好吧”。
  陈舷面无波澜,声音低哑:“还不错。”
  警察哈哈一笑,倒是也有点自觉,望了眼仪器上他的心率:“没事的,身体不好可以慢慢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