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从树的四周到病房的外墙上,四面八方都被防风布包裹,但台风仍然将它们吹得噼里啪啦乱摇,不少狂风仍是从缝隙里挤了进来。
所以这男人正在一手拽着防风布一手拽着旁边的空调外箱,以防自己和布子都被吹飞吹跑。
就导致他一点儿都不文雅。
他在下头喊:“方老师!生命更重要啊!这梯子很脆的!就算有防风布也很脆的!”
“你再往上,就说不定要掉下来了!一会儿要是防风布撑不住,风吹进来,你马上就被掀飞出去摔死!你不是南方人吗,荷城经常来台风的啊!你不知道台风的威力吗!!”
陈舷顺着他的目光,看回树旁,瞳孔一缩。
一个很高很高的梯子上,方谕居然正爬在上面,背对着他。他也把自己包成了狗熊,但陈舷认得出来。
缝里进来的风把那梯子吹得呼呼悠悠,他抱着梯子边边和银杏的枯枝头,戴着个透明护目镜,眉眼都在很用力地皱起,正在把玫瑰绑在银杏树上,根本无暇理睬这男人的喊话。
“谕哥!”
底下又歇斯底里地喊起他,居然是尚铭和高鹏。两人正一边一个,用力地抱着梯子,朝他喊着,“好了没有!你快点,也小心点,真的很危险的!”
“快了!”方谕喊。
“你半个小时前就说快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谕还没来得及回应,马西莫又在远处喊起来:“老板!防风布好像不够!”
“再加啊你!”方谕声嘶力竭地在风里喊,“不是买了很多吗!”
马西莫说:“那也不可能一晚上全都罩上!已经极限了!”
“方老师收手吧!”文艺比青年快哭了,“台风天,你怎么可能能让枯树保持住这种画面!简直天方夜谭,你想以凡人之躯对战老天吗!等台风过去就开春了,你等春天再弄也好啊!做什么非要台风天——”
“就得要台风天!!”
“那到底为什——”
“他肯定要的就是冬天!春天给他弄玫瑰,有什么意义!?”方谕喊着,“别说台风天,就算是下冰雹,下刀子,哪怕是要来龙卷风,我今天都得要这个银杏开花!他就是想活啊,他想活的!他不是想死他是不想疼了!他要人给他个理由,他在找寄托!他把自己赌我身上了,我就是真被掀飞死出去,我都得——让它,开花!”
他边说,边费尽力气地给树枝扎上玫瑰。
这一番话撕心裂肺地喊完,底下一片静寂。
方谕气喘吁吁,眼睛里血丝密布,不知道是因为没睡还是情绪激动。
马西莫站在下头,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转头,终于看见了窗边正站着个陈舷。
陈舷正望着方谕。
卧槽。
“老板。”
马西莫低低出声,又意识到这么大的风里,方谕是听不见他这么小的声音的。于是他赶紧用力清清嗓子,大叫:“老板!身后!”
“?”
方谕回头。
一瞬间,台风失声,玫瑰香烈,浑身血液倒流。
陈舷站在病房窗户后面,手摁在窗户上,眼睛怔愣又清醒地看着他。
方谕看见他眼底汹涌的河流。
第40章 救我
世界寂静。
台风依然怒号。
高处不胜寒, 陈舷站在窗内,站在和方谕隔着风吹雨打、头破血流的十二年光阴外,终于再次与他相望。
方谕的话震耳欲聋, 陈舷愣愣地看了他好久。
满树的玫瑰摇曳,浓烈的香气同冷风一起吹进病房来。
方谕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帽子也盖住耳朵, 只留下额前和脖颈后头的碎发, 被风吹得飘摇。
方谕同样怔愣的目光,也在风里飘摇。
陈舷望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耳边嗡鸣地响。往事种种漫上心头,他想起十二年前十三年前的那些太阳斑驳的青葱岁月, 也骤然想起书院里猪狗不如的过往。
他想起三中的梧桐树下,想起灌进嗓子和鼻腔里的辣椒水;他想起那些风雪, 想起禁闭室里幽闭的黑暗。
他想起操场上的号令枪,想起他朝他狂奔而去的一次又一次。
他想起书院里他的逃跑, 想起他被抓住的一次又一次。
被打断的手脚, 他横在自己脖子上两次的刀。
陈舷要疯了,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台风里飘摇的方谕,他的心上是恐惧又眷恋的一切,他的精神站在梧桐树下和禁闭室里的交界处。
他想活吗?
陈舷心里恍惚,他自己其实都看不明白自己。可是方谕好像说的是对的, 他似乎真的不想死,只是太疼了,钱也没有了。
他想结束的不是生命,是痛苦。
他还没从书院里跑出来。
陈舷扯扯嘴角,放在冰冷窗户上的手麻木了, 颤抖个不停,缓缓缩成拳头。
他把下唇都咬出血了,好半天,才复杂地笑了声。
好吧,他真的不想死。
他望着窗外那人,又想,方谕也是真的做到了。
那就试试吧。
他就试试吧。
“快下来。”
他对方谕哑声说:“已经够了,下来吧。”
风太大,方谕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陈舷嘴巴张张合合。
他那双丹凤眼疑惑地眨了眨:“什……!?”
防风布突然轰地被吹开一个大洞,强风鱼贯而入。
玫瑰花瓣被吹飞一大片。
方谕身子一折,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扭曲狼狈地掉了下去。
陈舷刷的面无血色。
他惨叫起来:“方谕!!”
梯子底下也有人惨叫起来。
方谕反应极快,最后关头,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铁梯子边,但不受控地往下滑落了一大截。
台风来势汹汹,梯子亦是被雨打风吹去。
方谕帽子被吹飞了,铁梯子吱呀喀拉地作响,一节一节被吹断,弯曲,解体。
眼瞅着又要跟梯子一起飞出去,方谕赶紧收腿,单手抓着梯子边缘,迅速地从高空往下滑。
梯子边角是没被磨过的锋利棱角。
没一会儿,梯子角上就留下一道清晰的、越来越浓的血痕。是他手心被划破了,出了血。
“方老师!!”
“堵上!把洞堵上!”
“谕哥!跳下来!”
“来不及了,我要抓不住了!你赶紧往下跳!”
底下闹闹哄哄,一片混乱。
陈桑嘉被吵醒了,她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揉着眼睛看外面:“怎么了这是……粥粥?粥粥!?”
陈舷夺门而出。
“粥粥!”
陈桑嘉吓得清醒了,忙爬起来,正要追出去,身后暖光从窗帘缝里投射了进来。
光芒打在她后背上,也打在她面前的墙上。
陈桑嘉顿住,回头,望见满树玫瑰,和台风天里飘起的满天红花瓣。
她怔住。
*
301的病房门碰地打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噼啪地响起来。
住院楼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正低着头忙碌。有几个患者血糖高,她刚去抽了他们的血。这会儿,她得把试管一个个贴上标签,送去检查。
陈舷跌跌撞撞从护士站前跑过去,等护士察觉到声音,一转头,他已经跑进了电梯间里。
“哎!”护士大叫,“你去哪儿!?”
陈舷两耳嗡鸣,没有听见她的呼喊。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电梯间里,大约是因为台风,电梯全都黑了,没有一个能动的。
他跑去楼梯间前,推开笨重的铁门,一路狂奔下楼。
胃里又一阵抽痛,脑海里,他过去的一切还在轰隆隆地闪。
陈舷不管不顾,跑下了一楼。外头正狂风怒号,枯树枯木摇摇欲坠,地上满是被吹折的残树枝。
雪被大风吹起,满空飘扬。
不知从哪儿吹落下来一个铁皮,正在地上被风拉拽着,滋啦滋啦地往北边踉踉跄跄地跑。
玻璃门被吹得震颤。
陈舷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冲上去就推开门。
刚探出去半个身子,旁边立马窜出一个人影,把他推了回去。
“别出去,外头很冷。”
这人边把他推回来,边自己也进了门来。这么张嘴说话时,他嘴里都呼出来几团白气。
陈舷愣了瞬,一抬头,才看清,这突然窜出来还把他推回楼里来的,就是方谕。
方谕脸色惨白,喘了几口气,脸上淌着冷汗,朝他勉强地笑着。他只用一只手轻轻推了几把陈舷,另一只手端在半空,正抽搐颤抖不停,手心里都盛不住血,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陈舷呆望着他,心里轰隆隆地响,犹然还在后怕。
“给我看看,”他伸手去抓方谕的手,声音发抖,“给我看看……”
方谕轻轻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