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方谕僵在原地,抱着陈舷,一动都不敢动了。
  这一刻,时空恍然连起——当年被方真圆拉开衣柜抓了个正着时的情景,和此刻几乎一模一样。和那时一样,方谕血液凝固,大脑空白,不知所措,只本能地把陈舷往怀里扣紧。
  陈舷似乎没有感觉,他在方谕怀里一动不动,除了平稳的气息就没有什么声音。似乎还在发病,他两眼麻木地望着远处发呆。
  陈桑嘉望着他怀里的陈舷,紧抿了抿嘴,又望了眼方谕的手。
  她站在这儿已经好久了,陈舷刚刚犯病时自言自语的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方谕那只手还血淋淋的,正往下淌血。
  陈桑嘉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满脸复杂地望向方谕,望见他脸上还没干的泪痕。
  “上楼。”她说。
  方谕一怔。
  “带他上楼。”
  陈桑嘉又重复了一遍,转头朝楼梯间里努努嘴。方谕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忙抱着陈舷走过去。
  陈舷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一直没什么反应。
  方谕急忙忙地抱着他往上走,想让他赶紧吃些药。
  上了三楼,进了胃肠科这一整层楼,刚往病房走了两步,身后就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爆鸣声。
  方谕吓得一哆嗦。他转身,见值班护士正在以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他飞冲过来。
  “你这手怎么弄的?”护士大惊失色,“快过来!我给你上药!”
  “不急,不急。”方谕往后退了两步,不太情愿,“一会儿再说,我去把他放下。”
  “还不急!你这都什么样了!那我拿药去,我去他病房里给你上药!”
  说完,护士转头就跑,不给方谕拒绝的余地。
  方谕无语凝噎片刻,只好转身继续往病房里走。
  推门进了屋,陈桑嘉过来搭了把手,把陈舷放回到了床上。陈舷挺老实,被放下就乖乖地躺到床上,只是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方谕飘,麻木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绞杂。
  方谕走到窗边去,端着血手往外看。
  比起自己血刺呼啦的手心,他更担心陈舷要的玫瑰。
  外头玫瑰花瓣漫天地飞,而银杏树上居然没少多少花瓣。那些血似的花摇曳着,树旁已经没了梯子,估计是被吹散架了。
  病房的门开了。
  护士匆匆忙忙推着个车就进来了,她看见外面的光景时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有十分良好的职业素养。没多看外面震人心魂的玫瑰树,她伸手拽过方谕,二话不说把他拖到水池子边上——vip病房就是这点好,基本什么都有,陈舷需要的基础的医疗用品和设施什么都有,水池子也有。
  “怎么伤的?”
  护士把他手心里的血倒在池子里,然后毫不留情地打开水龙头,抓着他的手摁在下面。
  清水哗啦流下,方谕立即浑身剧烈一抖,疼得骂了一声,整个人像要飞天了似的,好一阵乱抓。
  他深呼吸好几口气,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刚刚在外面……划到梯子角了!等一下,等一下行不行?小姐,这个真的有点疼!”
  “不行!”护士严词拒绝,“梯子?铁的吗?”
  “……铁的。”
  “是铁的你还这么悠哉悠哉的!会破伤风的你知不知道!”护士更急了,“另一只手呢?”
  方谕哆哆嗦嗦地交出另一只手。虽然好一些,但他这只手的手心里也有不浅的伤口。
  护士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把他另一只手也拽过去,放在水龙头底下用清水冲。
  方谕疼得真要飞天了。
  他脸色扭曲,整个人下意识地挣扎,快三十的大男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嚎叫出了声来。
  护士一点儿不给方大老板挣脱的空隙,死摁着他,把他摁在水龙头底下。
  方谕惨叫。
  陈桑嘉抽着嘴角盯着他,嘟囔着骂了句“娇气东西”。
  “这点儿伤就受不了,粥粥当年因为你,在里面手脚都被打断过,最后还被逼得跳楼。”陈桑嘉在心里无声地念叨,“你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我说,真想补偿什么,先从这个病房窗户外头跳下去再说。”
  她一边忿忿不平,一边转头看陈舷。
  陈舷面无表情,盯着方谕扑腾不停的背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桑嘉思忖了会儿,想起他昨天下午就睡了,晚上还没吃药。
  这会儿又犯了病,陈桑嘉便回头,给他拿了药来。
  “粥粥,”她说,“吃药吧先,别理他。”
  陈舷呆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好像清醒点了,虽然动作缓慢又迟钝,但主动地拿过了水和药,吞了下去。
  清洗完伤口,护士把方谕拉到病床旁的椅子上,拉过小推车,给他上起药来。伤口洗干净了,方谕手里血肉模糊的模样,这回更是一览无余。
  陈舷伸手摁着左边额头上的伤,那是他十二年前从书院四楼跳下来时留的。难得犯了这么重的一次病,旧伤突突地痛起来。
  他望着方谕。
  方谕疼得龇牙咧嘴的,眼角挂泪。陈舷低下眼帘,沉默不语,攥紧被子。
  他至少还能叫。
  陈舷心里十分不平衡地想,他那时疼都不能喊。
  “上完药,等白天了,你去门诊那边约个破伤风针。”护士说,“外面那棵树,不会是你干的吧?”
  “啊,我干的。”方谕认下罪状。
  “你就是那个跟院长说要租树的?”护士嘟囔,“我听说,医院没同意啊。”
  方谕疼得眉毛都飞起来了,眉眼正皱成一团,紧咬着牙。
  “是没同意,”他嘶声说,“管他同不同意……我都说了,我哥急着要。”
  “给你哥弄玫瑰?”护士咋舌,“你俩是正经哥俩吗。”
  方谕不高兴了:“怎么不正经了。”
  “好,好,是正经哥俩。”护士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赔着笑找补了两句,“你处理这个伤口要花钱的,一会儿我去给你开单子,白天你记得交钱去。”
  方谕点点头,应声说行。
  陈舷抬起眼皮。
  方谕在竭力忍痛。看起来真是很疼,他挨着药的手一阵阵哆嗦。陈舷又去看他的手,他手掌心里伤得真是触目惊心,五指都没了血色。
  陈舷皱了皱眉。他明觉得方谕也该疼疼,这也算是他欠他的,可这会儿看见他手上这伤,陈舷还是心疼。
  陈舷抿抿嘴,别开脸,又看见外头摇曳的玫瑰。
  真是漂亮得震人心魄的一大树玫瑰,陈舷心里哑然了瞬,忽然又想,方谕这也算给他拼了命。
  台风天里的玫瑰,他真的拼了命了。
  陈舷心里的怨气又消了一半。他苦笑了声,心里响起自嘲的声音:他真是个精神病,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爱就爱说恨就恨说怨就怨。
  上刑似的挨了好久,药上完了。护士收拾好药瓶和用具,推着小车走了,临走又嘱咐方谕记得去护士站拿单子。
  方谕手上被包好了厚厚的绷带,他试着动了动手,一扯到伤口,又龇牙咧嘴了一下。
  陈舷扭回脸来,看着他手上厚重的绷带,沉默了很久。
  “不要动了。”陈舷语气没什么波澜,“越动越疼。”
  方谕僵了一下,真的在原地没敢再动。他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好。”
  他没多问,陈舷却忍不住说:“我以前那么多伤,都是这样过来的。”
  “……”
  方谕眼眶又红了,“对不起。”
  陈舷心里忽的松快了些。
  他等方谕说对不起,真的等了很多年,真是悦耳的对不起。
  他笑了声,低头,搓了搓自己枯瘦的手指。
  “哥,真的对不起。”方谕搓着衣角,“我……那个,外面那棵树,我会给你保下来的,医院没同意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
  陈舷又望望外面。天渐渐亮了,台风也歇了。外面的玫瑰不再摇曳,安静而盛大地盛开着。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外头。
  心上浮起方谕被大风掀飞的那一瞬。
  陈舷心里咯噔一声。
  “……不要了。”他说,“已经够了,不要了,你撤下去吧。”
  方谕忙说:“没事的,哥,我可以保下来……”
  “不用再拼命了,已经够了。”陈舷说,“有那一瞬间就可以了,我就是想要一瞬间。我没跟你委屈自己装懂事,我是真的只要那一瞬间而已。”
  “撤下去吧,我会治病的。”
  方谕眼睛亮了起来。
  他下意识高兴地笑起来,可不知想了什么,笑容又立刻紧绷绷地敛起。方谕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经常来了?我可以补偿你了,对不对?”
  方谕眼睛闪烁地看着他,陈舷看见他手都缩起来,毫无血色的指尖紧抓着袖口,抓起一片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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