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浑身都已经湿了。方谕抬手,抹了一下脑门,抹了一手背的冷汗。
他抬头,望向301。
陈舷还在窗边,他低着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方谕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但陈舷没再绝望,眼神比刚刚好多了。方谕又松了口气,抬手朝他挥了挥,示意他回去歇着。
警察和院长很快都来了。
方谕捏着刀不撒手,还在底下拿刀对着人。
陈舷坐在窗边,没回去。
院长急匆匆地过来了。原本,刚到了地方时,他还一脸不耐烦,张嘴就想骂方谕神经病。
结果方谕一转身,院长看见他正拿着把刻刀对着人,还一脸阴狠,好像能为了这棵银杏玫瑰跟他们所有人拼命似的,当即吓得小脸煞白。
院长不敢吭声了,警察也蹭地停在外围,倒吸一口凉气。
“方先生,”警察连忙劝说,“把刀放下,方先生,有话都可以好好商量。”
“好好商量?”方谕拿刀尖对着院长,“我昨天没跟你好好商量吗?调解书白纸黑字地都列好了!我跟你说别砍树,别砍树,玫瑰都摘下来就没问题!你干什么?非要砍树!?上年纪了你不认字了吗!?”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或惊讶或不解地望向院长。
院长支支吾吾了会儿:“爬那么高摘玫瑰,多费事,患者看见了也不知道会说什么,被人拍到传出去……估计对医院影响也不好,把树砍了一了百了,干活也快。再说了,你总不让砍树,说不准是这树让你搞出什么问题来了……”
方谕骂他:“你他妈什么逻辑!?”
院长火也起来了:“本来就是,怎么就你家特殊!?你非要租这棵树,说什么你哥需要!病人需要!你演言情剧啊,我就没见过谁治病得种玫瑰!女的都不这么娇气——”
“跟是男是女有关系吗,你还搞性别歧视!?”
“好啊,那但凡是个人,就不会这么娇气!”院长说,“你总要讲讲道理吧,啊?什么病人啊,还要霸占公家……啊!!”
院长话都没说完,方谕举着刀尖对着他,一声不吭凛着双眼就往他跟前走。
周遭围观人群吓得一片尖叫,鸟兽群散。
院长也惊得掉头就跑,没跑几步就一屁股摔到地上。
“方先生!”
几个警察冲上来,有的连忙把院长往后推,有的挡上来拦住方谕,“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你别动刀子啊,你说你这——”
很意外,警察一上来,方谕立刻躲开刀,把刀放下了一半——他好像自己也生怕划着谁。
刀是放了,但他嗓门丝毫不减,中气十足的大骂:“起开!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你三番五次说娇气!他怎么娇气了!他怎么搞特殊了!!”
“我哥就是特殊啊!病人不特殊谁特殊!?公交地铁设的特别座位都把病人算在里面的,病人不特殊,你特殊吗!”
“我都告诉你了,我说可以拆,我说你别动树,我说把玫瑰拆下来给我!那是我的钱买来的,是我给我哥买的!不放在树上我也要拿去给他,这话我说没说!你说啊!我说没说!!”
“我说你要是怕拆玫瑰的人工费贵,我来找人,我出钱!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没事,你出钱,结果你转头就把树砍了!?我会缺你钱吗,你这么玩我!?”
“我十二年前就要给他买的!那时候你拦他拦的我没买成,今天你们也拦我!都他妈拦着我!都不想让他好过!我去你们的,我今天就要都给他!”
楼上窗后,陈舷心里一震。
他望着楼下,望着那个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的疯子,目光怔愣。
窗户没开,却有一阵大脑空白的风呼地吹来,吹得陈舷心脏咚咚几声,随后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忽然听不见方谕的喊叫声了,只看见他像个疯子一样,面色扭曲地拦在他的玫瑰前。
警察趁机走到方谕旁边,刚要去夺他手里的刀,方谕却往他身边后退一步,把刀一挽,竟然直接老老实实地把东西藏在他后面,塞进了他手里。
警察:“……”
警察看了眼方谕。
方谕还在目不斜视地朝着李明军大叫,喊得面红耳赤。
警察抽抽嘴角,明白了一切。他作势夺下他手里的刀,把他连拖带拽地架起来,往警车里塞,准备带回警局去再说。
马西莫从另一边跑了过来。十几分钟前,他接到了方谕的消息,赶紧火急火燎地赶到这儿来。
一过来,他就看见他的老板——北意大利世界级奢侈品品牌l’arca总工作室大设计师老板,多场世界级时装秀设计总监,多位国际巨星服装总设计师,从来人前缄默高雅清冷尊贵的方总,正头发乱得像个鸟窝,歇斯底里的像村口老疯子,被警察架着还在大叫。
“我告诉你李明军,要是这树玫瑰出事了,要是这树回不去,就这么真被砍了……我第一个出来就砍你!”
方大老板大喊大叫,手指着他,在警察怀里扑腾不停,“你给我等着,我回来我就数我的花!但凡少一朵,你就等着我吧!”
他被警察塞进车里了。
院长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流了冷汗下来——方谕刚刚瞪着他的眼睛,是玩真的。
看得出来,老头估计是人生头一次被这么威胁。
马西莫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了会儿老头,转头又看了眼四周。
很完蛋,围观群众虽然跑了,但没跑远,马西莫看见了一堆直直对着远去的警车的手机镜头。
小马秘书沉默片刻,开始思考本职工作——怎么把方谕从警局捞出来。
*
陈舷怔怔地看着方谕被塞上警车,然后被带走。
陈舷脑子里有点乱,药物性地麻木了一片,又有点被吓到。好半晌,他才回过些神来,终于想:方谕,好像疯了。
方谕这人——陈舷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记得他是个内向的人。
方谕不爱说话,上学的时候,兄弟几个凑在一起时,他连玩笑话都不怎么会说,就只是在好笑的时候跟着他们笑几声,大多时候都不吭声。
打游戏的时候,兄弟探图,他在家里种菜;兄弟下矿,他在家里浇水;兄弟打怪,他在家里喂鸡。
还会十点准时睡觉。
就是这么一个朴实无华、老老实实、与世无争、话也不爱说的三好学生型老农民。
连陈舷逗他玩,他也只会脸红,别开脸,不看他。
这么个老老实实的纯情小孩,刚刚干了什么?
突然,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响起。
陈舷低头,看见那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院长倒腾着小碎步跑来,拦住了试图动一动玫瑰树的工人们。
“别动!”院长满头大汗,“千万别动!”
“我们挪一挪而已,院长。”工人说,“现在……”
“不用挪!不用挪!千万别挪!”老院长声音颤抖,“那疯子出来看见树动了,不知道要干什么!可不能惹他,我还以为他是个能打商量的……快别动了!惹不起他!”
这话一出,陈舷脑子一白,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病房门被敲了两声。
陈舷回头,门被拉开,是马西莫。
“陈先生,”他说,“老板叫我来跟你说一声,这次可能要在派出所里过夜,不知道要多久,请您多等一会儿,以及您一定要按时吃药,他会尽早回来。”
“这两天的话,我会先替老板给您做饭过来,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陈舷愣愣地听完。
从他的话里听来,方谕精神状态很正常——刚刚在等警察和院长来的时候,方谕的确在下面拿出手机来了。陈舷还恍惚地纳闷了下他在给谁发消息,原来是给马西莫安排“后事”。
“……他,一直这样吗?”陈舷问。
马西莫拿出本子和一支圆珠笔,正准备听陈舷点菜。
听了他这话,马西莫毫不意外,也知道他在说谁:“您别误会,老板在对人下菜碟。他很少这样,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世界很现实,很多人欺软怕硬。有的人蹬鼻子上脸,欺负人好说话,没办法,老板有时就会故意这么做,毕竟大家都不敢惹疯子。”
马西莫说,“不是个好办法,一般不被逼得急眼了,他不会这么干,毕竟也是个很掉脸的做法。多少在外是个大设计师,脸皮是重中之重。”
“不过,我看他刚刚是真的生气,这回演的有点真情实感。”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敢摘花了,不是吗?”
陈舷哑口无言。
他转头,又往下看,看见院长着急忙慌地叫人去拿挡风罩,又叫工人们都快走。
“木牌,再找个木牌立上!”院长说,“写上,玫瑰不能摘!还有,附近装监控了,摘玫瑰的人抓到就罚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