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没事,正好在做噩梦。”陈舷小声,“你还有多少工作?”
“不少。没事,我都可以慢慢做,都可以在这里做,陪你治病最重要。”
他很认真地这样说。
陈舷点点头:“你刚才……我睡着之后,是不是出去了?好像看见你,出去了。”
“噢,拿着速写本出去画几版设计稿。”方谕说,“我怕吵醒你,铅笔画画还挺响的……没想到还是吵醒了。”
“没关系。”陈舷还是说,“可以倒杯水吗?嗓子有点难受。”
方谕忙说:“好。”
他站起来,匆匆给陈舷去倒了杯温水。
陈舷坐不起来,方谕就把水放在床头,把他扶着坐了起来,再把水递给了他。
陈舷双手捧着水杯,慢吞吞一口一口抿着,喝下了水,又躺下了。
“陪我一会儿吧。”他对方谕说,“坐这儿,陪我一会儿。”
方谕说好,坐在了他床边。
陈舷拉过他一只手。方谕的手掌上还包着一圈一圈的白绷带,是他前些天差点被台风掀走时留下的。
前几天方谕去换了次药,回来时有点龇牙咧嘴,想来是挺疼的。
手上有伤,这些天还围在陈舷身边,上上下下地忙。
陈舷抬头看他。
方谕正低头望着他,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陈舷想起重逢时他就戴着眼镜,可后来在殡仪馆又没带。他就这么时带时不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近视。
“近视了?”陈舷问他。
“近视了一点,但是不算很严重,这是防蓝光的。”
方谕用另一只手捏住眼镜腿儿,摘了下来,别在胸前的衣领上,“看着很不习惯吗?”
还真有一点。
陈舷闷闷地点点头,说:“以前从来不戴。”
“以前眼睛还算好,后来总要做电脑上的作业,慢慢地就有点近视了,就赶紧去配了个眼镜。”方谕低声说。
陈舷没吭声。
他低头又看方谕的手,他胳膊上还留着没好的血窟窿。
陈舷在他伤口旁边搓了搓。
方谕这人从小就白。像运动会那种大热天,这小子也从来不涂防晒,还从来都晒不黑,一年到头都冷白皮,气得班里女生直骂他凭什么,说老天不公。
这么多年了,他还跟当年一样白。黑漆漆的夜里,他手臂白得发亮,青筋蜿蜒在皮肤底下,像一条条细蛇。
陈舷盯着他胳膊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胳膊往旁边一摆。
得了癌症的胳膊真是没眼看,瘦瘦巴巴的像盖了层人皮的骷髅,还起了一片红疹。
陈舷笑了两声,放下手。
他转头看向方谕的电脑。
他轻轻说:“现在真厉害啊,在国外,还有好多要做的工作。”
方谕沉默了会儿。
“你本来也该这样的,哥。”方谕说。他声音颤抖,伸手盖住陈舷枯瘦的手背,“你高中考到的一级证,你本来也该有……很好的,前途的。”
陈舷没吭声。
方谕又哭了,陈舷看见他发红的眼睛,看见他滑落的眼泪。
方谕抹了两把脸,泪痕被擦得乱糟糟。
“我对不起你,”他又说,“我对不起你,哥。”
陈舷望着他流泪的眼睛,想起十九岁那年自己下定的决心。
那年,隔着一道门,老陈和人打了电话。
陈舷站在门后,听见老陈问那边,“孩子搞同性恋,是个精神病,能治吗?”
如坠冰窟。
几乎如坠冰窟。
陈舷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他看着方谕,忽然想,这是他十九岁拿命拼过的人。
当时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知道完蛋了,想能跑一个是一个。
所以跑吧,方谕。
快跑,这个家疯了。
至于他。
他没关系,他跑得快。
三中从来没人跑得过他,他是体育生,他连一级证都考得到。
“我以为我跑得掉。”陈舷说。
黑夜沉沉,他一身病骨,声音发哑。
方谕默了会儿,抽泣出声。他低下头,哭得越来越难自抑。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到陈舷手背上。
陈舷望着他。方谕的眼泪里,陈舷心脏一阵一阵抽疼,依然听见“教官”的辱骂和尖叫,若远若近,如影随形。
他死抓着方谕,没有松手。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方谕这些天来围着他忙前忙后的模样,浮现方谕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担忧、愧疚、自责、发红的眼睛。
陈舷有点要精神分裂。
这些天一直这样,他看见方谕就这样。不堪的向他涌来,温热的也向他涌来。
“变得这么瘦。”
方谕忽然在他身边说。陈舷枯瘦的手臂被握住,方谕声音颤抖,“得受了多少苦……你得受了多少委屈。”
“对不起,哥,”他又说,“对不起。”
陈舷半睁开眼,看见方谕发抖的指尖。
陈舷紧抓住他。
可惜他有病,这些天没什么力气,所以只是对他虚虚一握。
“我需要你。”他说,“还不会原谅你……但我需要你。”
“我不走。”方谕忙说。
陈舷闷闷点点头。
“去忙吧,”他松开方谕,“没事了,去忙吧。”
方谕却没走,他又握住陈舷的手,一步都没动。
“明天再忙,不急,”他说,“哥,你睡吧,我就坐在这儿守着你。……我,我给你唱歌吧,我哄你睡觉,哥。”
他话说得磕磕巴巴又局促不安,还一声一声地叫着他哥。
陈舷听得有点想笑。
他不用想都知道方谕要唱什么歌。
“你唱吧。”陈舷闭着眼说。
方谕说好。
他松开他的手,转而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
方谕轻声唱起来,略微沙哑的声音落在夜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陈舷望见高一那年的夜晚,望见衣柜里那个缩成一团,红着眼睛的小孩。
他听见自己噗嗤一乐,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谕没回答他,只是把脑袋低下去,把自己缩得更像个团子了。
陈舷沉在往事里,慢慢睡了去。
夜深风寒。
第二天早上,方谕终于是没撑住。陈舷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脑合上,人趴在桌子上,脑袋埋在臂弯里,睡得呼吸平稳,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
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守着陈舷。
陈舷呆望了他会儿,无奈地轻叹了声。
陈桑嘉从他床前走过。
她走到方谕身后,一把往他身上甩了条毯子。她也不好好给他披上,就跟随手一扔似的,扔到了这人后背上。
陈舷:“……”
陈桑嘉冷着脸,还是忍不住斜了这人一眼。
“好好给他盖上吧,”陈舷说,“昨天,他不是给你也拿了碗燕窝吗?”
“一碗燕窝就想收买我,没门。”陈桑嘉说,“早上你吃点什么吗?他这样是没法给你弄了,我去给你买点。”
陈舷还是没胃口,于是摇了摇头。
“他昨天拿来的车厘子和山楂水还有剩的,我吃点那些就好了。”他说,“我吃不下,一会儿还要化疗。”
“好吧。”
陈桑嘉拿起床边的小桌子,把他说的车厘子和山楂水都拿了过来。
陈桑嘉打开车厘子的盒子,给他倒上山楂水,又把床也调了起来。
做好这一切,她拿起外套:“你慢慢吃,吃完躺下就行,回来妈给你收拾。那我去吃点什么,你的药也马上就要没了,我去药房再买上,小白昨天就开好单子了。”
陈舷说好。
陈桑嘉转身走了。
她走出病房。
病房外左侧,一排铁皮椅子上,那两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又门神似的坐在那儿。
他们一个玩着手机,一个拿着本杂志。
陈桑嘉看见他俩,身形一顿。
第52章 找到
陈桑嘉站在门口前, 一动不动了会儿。
她偷偷地瞄了几眼这两个病人。
病房旁的两个病人一男一女,在一长排的铁皮椅子上分开坐着。俩人神情淡漠,似乎并不相熟。
他们浑身上下肌肉匀称, 虽然神色冷漠,可脸色瞧着就气血充盈,看起来比陈桑嘉都健康, 实在不像这一楼肿瘤科的病人。
病症再轻, 也不能这样。
这是肿瘤科啊。
大约是感受到她疑惑的灼热视线,玩着手机的女病人抬起头, 和她四目相对。
两人撞上视线。
女病人朝她挑挑眉:“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