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以前也背过我,”他轻轻说,“是不是?”
  “嗯。”方谕应,“以前你训练完,肌肉酸,有时候还拉伤,走不动路,都是我背你。”
  “老陈就看不惯你背我。”
  “看不惯也背,”方谕啧了声,很不耐烦,“事儿那么多,还看不惯别人对你好,自己又不关心,该下地狱的老混蛋,所以他才死得早。”
  陈舷轻轻地笑。
  “死得这么早都是便宜他,要我说,就该出个惨绝人寰的意外。比如他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前面突然刺过来一条钢筋,正好把肺给刺穿孔了。然后没被人发现,就那么活活窒息了好几个小时才死。最好当晚还下了大雪,倒地的时候一脑袋磕到地……”
  陈舷沉默地听了很久,打断了他:“好可怕,别说了。”
  方谕不情不愿地住嘴。
  正巧,电梯来了。
  方谕背着他走进去。电梯里人不少,所有人都很沉默。
  陈舷也没说话。他把方谕搂紧几分,趴在他颈窝处。这么一近,就肌肤贴着肌肤,耳朵贴着耳朵。
  方谕一哆嗦,陈舷清晰地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电梯下行,门正好又开。又有一些人挤了进来,方谕不得不背着他后退几步。人挤人的密闭空间里,他俩不得不贴得更紧。
  到了一楼,方谕最后一个出了电梯。
  他松了口气。
  “谢谢。”陈舷忽然说。
  声音就那样虚弱地呼在方谕耳廓上,他又一僵:“什么?”
  “我说,谢谢你,”陈舷说,“我挺恨他的,所以,谢谢你。”
  “……我知道,”方谕说,“我知道的,哥。”
  方谕背着他出了医院。迎面吹来早春尚冽的冷风,陈舷在他后背上缩了缩身。他抬起半个头,见树都还没发芽,雨也依然在下。
  陈舷忽然想起确诊胃癌的时候。晴天霹雳的一纸确诊书拿到手上后,陈白元叫他去住院楼办手续。他走出门诊楼,外面也是这样的天气。
  只是那时,下的是雪。
  他站在这个门口,冷风夹着雪花,把他衣角吹得翻飞。陈舷在屋檐下呆呆看了很久的雪,好久都没咽下这个噩耗。行人三三两两地从身旁走过去好多,没有一个人停留。
  半晌,他突然全身失力,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手里的单子洒了一地。
  他怔怔望着满地的纸,有几张被风吹飞,进了雪里。单子有ct有检查单有确诊书,可他连手边单子的单头都看不清了,视野里一片重影模糊,忽近忽远。
  恐惧。
  恐惧蔓延心底,他喘不上气,像犯了病。
  方谕望了眼外面的雨,转头把他放下,给雇来的司机打了电话。司机便开着车举着伞进来接人,方谕又把他背起来,让他没沾到一滴雨地回了车上。
  方谕先把他送上去,自己后一步爬上了车,关上车门。雨声发闷地被隔绝在外,方谕脱下身上大衣,抹了几下脸上的雨水后,下意识地撸了一把头发。
  等摸了一手的扎手板寸头,方谕才意识到什么,抽了抽嘴角,放下了手。
  陈舷轻笑出声。
  还有三天,方谕。
  陈舷看着他,嘴角还带着笑。他紧抿住嘴,藏起发抖的手。
  怎么办,方谕。
  怎么办?
  真转移了的话,怎么办?
  我还没有跟你跑。
  第82章 康复
  三天的阴雨连绵。
  陈舷又来了医院。
  天还是没晴, 雨还在下。方谕站在他身边,撑着一把伞。
  伞一大半都倾斜在陈舷身上。陈舷抬起头,看到门诊楼一半的立体红字, 另一半被头顶的伞沿挡了个严实。
  他的手在兜里微微发抖。
  忽然,有什么东西伸进了兜里来,牵住了他。
  是方谕。
  陈舷抬头, 看了方谕一眼。方谕又微蹙着眉, 脸色不好又眼神心疼地看着他,用力攥紧着他枯瘦的手。
  雨在伞上噼里啪啦, 水珠从伞沿上掉了下来。
  方谕眼尾发红,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他放在兜里的手, 把陈舷越攥越紧。陈舷轻轻苦涩地一笑,忽然心尖上苦得想吐, 又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今天陈桑嘉没来,她又被警察叫走了, 只有方谕陪他来。
  陈舷说:“走吧。”
  *
  消化内科。
  俩人刚坐下来, 陈白元开门见山:“没事, 检查结果都很好。没转移也没复发,之后注意调理就行。胃切了一半了,以后一定要多注意,辛辣油腻和凉的都要少吃, 你以前爱喝的那些个汽水,以后也别喝了。”
  陈舷如遭雷击,傻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难以置信。
  ……他说什么?
  陈白元把手上的检查单递了出来。
  方谕连忙伸手拿过, 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翻看,生怕漏掉什么。
  陈舷还是傻愣着没反应,满脸不敢信地望着陈白元。
  “什么?”好半晌,陈舷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声音,“我……没事?”
  “没事,没转移,也没复发。”陈白元看着他,“整套检查都做了,该排查的都已经排查,你确实没事。”
  说罢,陈白元一笑。
  “别担心,你本来就是早期,胃癌的类型也并不麻烦。你是真的好了,哥。”他说,“恭喜康复,出院吧。”
  陈舷脑子发懵。
  他还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他听见方谕兴奋地喊了他一声,感觉到他抓了一把自己的胳膊。他怔愣扭头,看见方谕高兴得满面红光的脸,看见他递到跟前来的检查单。
  方谕指着单子下面的一行小字给他看,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可陈舷脑子一片空白,又开始抽离地不真实。
  他听得见方谕,也认得单子上的字,看得清,也读得出来,可这些字一个都不进脑子。
  他无法去思考字的意思。
  情绪空白。
  直到一束光刺眼地照进眼底,陈舷回过了神来。他抬头,看见天上竟然已经放晴。雨过天晴,他已经走出医院。
  他呆呆望了良久太阳。方谕忽然在身旁说了两句话,陈舷一转头,看见他依然高兴得发红的脸,也看见他从脸上划下来的眼泪。方谕居然又哭了,他抬手抹掉眼泪,和电话那头说着话。
  陈舷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方谕一顿,转头一看他,慌忙对着电话那边说了两声,挂了电话。
  “哥,”他把手机塞回兜里,眼睛湿淋淋地发亮,“你回神了?你好了,哥,病好了!”
  他高兴得声音发抖,陈舷怔怔看着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喉结上下滚动几下,陈舷看见他手上还拿着几张检查单。他伸手,把单子从方谕手上拿了过来。
  他翻了几张。
  检查单最底下,有几张都写着确诊和检查结论。
  ——非癌组织。
  ——组织活检,未见明显病变。
  ——病理诊断,未见癌累及。小弯侧淋巴结(1/27)未见癌转移;大弯侧淋巴结(11枚)未见癌转移。
  ——未见明显肿大。
  ——未见明显异常。
  ——未见明显异常。
  陈舷呼吸急促起来,心跳突然轰隆个没完。他抖着手,翻开最后一页。
  这是决定生死的胃镜检查。
  最下面,白底黑字。
  【——病理诊断:未见明显异常。】
  骤然,心跳漏了一拍。
  陈舷捏着纸,指尖发抖,把这行字来来去去看了十几遍。
  半晌,他抬头。
  “……我好了?”他难以置信,“我好了吗?”
  “你病好了,哥,病好了。”方谕说,“检查结果在这儿呢,你好了。”
  陈舷鼻子一酸。
  十二年的不幸汹涌而来。
  他扑上去,抱住方谕,浑身抖了片刻,声音撕裂地嚎啕起来。
  眼泪夺眶而出,汹涌地滚滚而落。
  检查单在手里被攥成一团,陈舷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喉咙喊出血。
  那些仓惶的年少留下的恐惧,和十二年里不复从前的鲜血淋漓、不得不咽下的委屈,终于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方谕。
  方谕,方谕。
  陈舷一遍一遍喊着他,浑身发抖。他抱着他,即使哭得慢慢失去力气,也咬着牙不肯松手。他抱着这个回过头看清他后,毅然决然朝他跑了回来的人,哭得鼻子发酸,喉咙生疼。
  方谕也在哭,他浑身发抖,轻轻哽咽。他抱住陈舷,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慢慢地双腿发软,一起沉沉地跪了下去。
  雨过天晴,劫后余生。
  好半天,陈舷松开了手。他还在哭,却已经哭干了声音,也没了眼泪。他张着嘴,干瘦的肩膀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方谕抹抹眼睛,给他擦掉眼泪:“别哭了,是好事,你没事了。不哭了……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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