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陈舷没说话,他眨巴几下眼,努力地想在哭得雾蒙蒙的视线里看清方谕。
  他看不清,于是索性不看了。
  陈舷闭上眼,伸手抓住方谕的脸,一抬头,亲了上去。
  他亲了他。
  像十七岁那年,重重地亲了他。
  方谕身上一僵,也捧住他的脸,张开嘴。
  他们在雨过天晴的医院前接吻。
  陈舷亲他亲得打抖,还在害怕。方谕就抱住他,亲了一会儿后,将他松开,摁在怀里。
  “别睁眼,”他说,“别睁眼,没关系。”
  陈舷喘了几口粗气,又哽咽起来。
  方谕的手一下一下拍在后背上,像哄小孩一样,哄了他一会儿。
  方谕把他从地上一把横抱起来,回了车上。
  他们回家了。回家路上,陈舷抱着他没撒手,又把检查单来来回回看了好久。
  “方谕。”他哑声说。
  “嗯?”
  “我真好了吗?”
  “真好了,”方谕把他手里皱巴巴的纸展开,指着下面的病理诊断,“你看,没异常,真好了。”
  陈舷就捏着皱巴巴的纸边,又把那行做梦似的字盯了老半天。
  盯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起来。
  心里突然前所未有地轻松,罩在他头上的乌云,终于一扫而光。
  陈舷放下检查单,在车子后排一侧身,又往方谕身上虚弱无力地拱了几下。陈舷偷偷抬眼,偷偷地看方谕,可方谕一直在低头看他,于是他俩四目相对。
  撞了视线,陈舷也没尴尬,于是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尽管眼睛里还透着无力的病弱。他深深地看进方谕的眼睛里,突然不再恐惧。
  “方谕。”他说。
  “嗯。”
  “方谕。”
  “嗯。”方谕说,“我在,哥。”
  “方谕,”陈舷说,“跟我复合吗?”
  方谕一怔。
  陈舷看着他,伸手,去碰他一只还缠着绷带的手。他把手指缓缓伸进他的指缝里,慢慢地和他十指相扣。
  陈舷扣紧他的手。
  他声音还是哑:“跟我复合吧。我不跟你一个户口本了,老陈也死了,不会有事了。”
  “好,”方谕也扣紧他的手,声音有些急促,“好,当然好。不会再有事,我守着你的,我保证。”
  他语气好急,陈舷就吃吃笑了。
  “小鱼,做梦……我都不敢这么做。”陈舷声音飘忽,“居然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回来了……”
  “不是梦。以后不管你哪里疼,都是化疗的副作用,我都已经问好了。所以,你不用再害怕。”
  陈舷心头一震。
  不用再害怕。
  不用再害怕了,真是句很好很好的话。
  陈舷低下眼帘,看着车座底下的皮垫子。
  “以后,慢慢地就会全都好了。”方谕说,“我会陪你。”
  “嗯。”陈舷应下来,“我知道。”
  他们到家了。
  陈舷站在门口,望着窗台上的躺椅和洒进来的阳光,恍恍惚惚地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明明从出门到回家都没有三个小时。
  那些阳光明亮温暖,和高中时教室里总投进来的阳光一样。
  陈舷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没来由地笑了声。
  “笑什么?”方谕换了鞋,把一双拖鞋放到陈舷脚边,又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阳台怎么了?”
  “没怎么。”陈舷回身,咳嗽了两声后,“之后,什么安排?”
  “等你再好一些,带你去海城。”方谕说,“我答应你的,没有忘记。”
  “好。”陈舷说,“先去意大利也行,哪里我都跟你去。”
  “不行,先去海城。”方谕伸手,把他身上大衣扣子解开来,给他脱下衣服,“说好了,要给你买套房的,先去看房。”
  陈舷愣了下,无奈地又笑一声:“行。”
  第83章 喂粥
  脱下大衣, 方谕扶着陈舷去卧室里躺下了。
  陈舷这三天没睡好,晚上总是做噩梦,又惊醒, 方谕不知道爬起来叫醒他多少次。
  把他放下,方谕又去厨房里接了温水来。陈舷哭得嗓子哑,刚刚在车上时, 说话都断断续续地出不来声。
  他把温水拿到卧室里来, 递给陈舷。
  盯着他喝下了一杯水,方谕问他:“还要再喝点吗?嗓子好受点了没?”
  陈舷咳嗽几声, 感受了一下。
  “再给我一杯吧。”他说。
  方谕说行,拿着杯子,又跑去厨房里, 给他接了一杯。
  喝下两三杯温水,陈舷才感觉喉咙舒服了。他把杯子还给方谕, 自己在床上缓缓躺下。
  “检查结果都出来了,不用担心了。”方谕拉起被子, 给他盖上, 转手打开了电热褥, “你睡吧,一会儿我给你做小米粥吃。”
  他说完,起身要走。
  陈舷伸手,一把将他袖子拽住。
  方谕在原地一顿, 回过了头来,望见陈舷侧身躺着,撇着嘴,眼睛是一如往常无力的的病恹恹,可眼底却亮晶晶的, 就那么半精神半虚弱地望着他。
  “去做衣服?”陈舷小声问,“跟我睡一会儿吧,你也没睡好。”
  “……”方谕沉默了会儿,转过身来,“一起睡吗?”
  陈舷点点头。
  方谕思索片刻,挠了挠挺难看的一头狗啃发,没有拒绝,拉开被子钻了进来。
  陈舷往床里面挪挪,给他腾了地方。
  方谕浑身热乎,一进来就跟个人形热水袋似的。陈舷抬手就往他身上一搂,挂在他身上。
  方谕也翻过身来,抱住了他。
  两人相拥,被窝里一下暖和起来。窗帘也拉上了,小卧室里昏暗温暖,外头时不时有几声鸟鸣声叫。
  很适合睡觉。
  陈舷刚刚在医院门口情绪激动,哭得脑子发蒙,这会儿劲头过去,就脑袋也疼喉咙也疼——虽然喝了热水润嗓,但喉咙还是疼,连浑身骨头都一阵阵地疼。
  浑身都疼,可陈舷心里却澎湃得毫无睡意。
  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身体虚弱,但精神还在欢呼。可是身子骨撑不起澎湃的心,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蔫蔫地睡不着。
  陈舷感觉自己是一块外边低温发霉、里边酥脆热烫的食物。
  还是要到保质期了的那种。
  他真是个精神病,哪个正常人会觉得自己像块食物。
  陈舷睡不着,干脆开口叫方谕:“小鱼。”
  “嗯?”
  “我睡不着。”陈舷说,“我真好了吗?”
  “当然真好了,”方谕说,“ct也做了,胃镜也做了,核磁共振也做了……能查出毛病的检查,你全都做了,不会有漏掉的。”
  “医生来病房里看你情况的时候,不是说过吗,胃镜就是查你这个病的黄金检查,胃镜病理没问题,那就不会有问题了。”
  “是哦。”
  陈舷往他身上贴,方谕很识时务地把他又抱紧。
  “小鱼。”陈舷又叫他,声音沙哑。
  “嗯?”
  “你困吗?”
  “还好。”方谕说,“你睡不着?”
  陈舷在他怀里点点头。
  他两手环在方谕后腰上,悄悄握在一起,把方谕锁住。
  “我跟你说实话,”陈舷小声说,“其实,在宁城刚见面那会儿,有点想捅死你。”
  “……”
  “怎么你混得这么好呢,我却成了这破样。谁都不欺负你,大伙都围着你转。”
  “我心里不平衡。”陈舷说,“太不公平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恨死你了,看你来气。”
  “我那会儿越想越恨,越想越恨……可一看见你那张脸,看见你手脚都在,没病没灾的,又觉得不后悔,幸好你没事。”
  “又不想捅你了。”
  “我都要疯了,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想,我要是没进去,这会儿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混得出人头地、非同凡响?说不定能上个双一流的体育大学,也有个特别体面的好工作,不用出去低声下气地接待别人,做这见鬼的销售……也不会闹到胃癌。”
  “我越看你越恨,又越看你越庆幸。我恨你怎么混得这么好,怎么没像我一样,得出去玩命,陪人家喝酒。一天一天,都活得像个流水线上的螺丝似的。”
  “可是后来,你拿钱给我做手术,我又想,幸好你混得这么好,现在还可以给我兜底。”
  陈舷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久。
  这些话早在他心里憋了好久了。
  方谕一声都没吭。
  话说到这儿,陈舷没词了,于是沉默下来。
  方谕忽然吸吸鼻子,哽咽了声。
  他又哭了,他把陈舷抱紧。
  “别哭了,”陈舷在他后背上轻拍两下,“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吧。我是真恨过你,有那么会儿,真动过杀心。”
  方谕带着哭腔:“就该捅我……我就是对不起你,你就该捅我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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