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看了眼陈桑嘉。卧室里开着床头灯, 陈桑嘉穿着身睡衣,披头散发地站在昏光里。
  陈舷眼前晃了下,恍惚间,又看见从前住的那个老小区。
  老陈死之前, 他们住在江城一个老破小的小区里。就只有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卧室里连个桌子都放不下,陈舷总是坐在有些霉味的床上。
  屋子里没有暖灯,只有惨白的白炽灯,一直在夜里惨兮兮地照着家里。
  他们搬了好多次家了, 一开始陈桑嘉有个房子的,后来卖了,开始一直租房。
  心理医生和药都太贵了。
  “妈。”
  “嗯?”
  陈舷朝她伸开双臂。
  陈桑嘉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声,拿着水杯俯身过来,把他抱住。
  陈舷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身上,蹭了蹭。
  “妈,”他说,“我爱你,妈。”
  “妈知道。”陈桑嘉摩挲两下他的脑袋,“都好起来了,别怕,粥粥。”
  陈舷没吭声,但把她抱得更紧了。
  好像所有人都在他的人生里来得很晚,明白得太晚,也兜了一大圈。方谕转了十二年,陈桑嘉也在背地里毫不自知地不要了他好多年。
  陈桑嘉和方谕刚说的话,一句一句在他脑子里回放。
  陈舷心里五味杂陈,但不想原谅老天爷。这人生怎么想,都太操.蛋了。
  过往,那些沉痛的过往。
  那些鲜血淋漓的早在他心上开了个大洞,这辈子他如何都忘不了。
  那时候他孤立无援,没人救他。
  他不会忘记那个禁闭室,也不会忘记出院后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他记得老陈来过,一遍又一遍的来,把他的伤疤揭了一遍又一遍。
  他这一辈子都得抱着这些创伤活着,他知道。
  陈舷把陈桑嘉用力抱紧。
  他会痛苦,他知道,可人不能一直痛苦。陈舷有明天了,方谕回了头,陈桑嘉也拼了命地在拉他,好多人都盼望他能自由,他也想要自由。
  他该上岸了,有人拉住了他。
  纵使创伤会一直存在,可他也该挣扎出一条能去往明天的路。
  明天是一片自由,是和十七岁那年一样的风。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
  陈舷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坐起来的时候,床边的地铺已经叠好被子,看不出方谕是睡过又起来了,还是压根就没回来。
  陈舷打着哈欠下床,刚趿拉上拖鞋,陈桑嘉就推了门进来。
  “起来了?”她走了过来,“做噩梦了没有?”
  陈舷摇了摇头。
  “最近好多了。”
  他边说着,边下了床,拿起衣架上挂着的毛巾盖住脑袋。他在家里一直有这个习惯,拿着毛巾盖住自己目前光芒万丈的头顶。
  走出卧室,左右看了几圈,没看见方谕,陈舷开口问:“小鱼呢?”
  “一个多小时之前出门了,说要去拿点东西。”陈桑嘉说,“看你没醒,早上在卧室里一直呆着,怕你又做噩梦。刚刚出门,又提醒我进来看看你。”
  陈舷苦笑笑,一看挂钟,竟然都十点半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门突然嘀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指纹解锁打开了。
  门打开,方谕走了进来,后面还乌泱泱地跟了好几个人。
  看见陈舷,他抬抬手。
  “醒了,哥。”
  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回头,把门外的人招呼了进来。
  “放那屋,”他指着工作间,指挥了几句,“书房大,摆在书房。搁两排摆,分开两米,别错位。”
  外头那群人应了几声,把东西扛了进来。那是一群着装整齐的工人,每个人都戴着个帽子,跟着方谕的指挥,他们扛进来两排足足五六米长的银色挂衣架。
  陈舷惊呆了,站在原地,瞳孔地震。
  陈桑嘉跟他同样瞳孔地震,傻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工人。
  几个工人扛着衣架,去了工作间。
  后头又有几个工人推着推车进来,运了八九个箱子,进了工作间。
  等他们全都进了屋子,开始忙活,陈舷才如梦初醒。
  他赶忙跑过去,站在门口往里一看。
  工人们把衣架放好,拿下推车上的箱子,把箱子上的纸胶带一个个撕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件崭新的衣服,动作干净利落地挂上小衣架,把它们挂在大衣架的杆子上。
  陈舷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迟钝地加载半天,但依然保持死机——精神经受过毁灭性打击,这十多年,他的脑袋一直有点迟钝,信息处理能力不行。
  陈桑嘉回头问:“这什么情况?”
  她话一出,陈舷才回过神,于是傻愣愣地回头,望向方谕。
  方谕说:“仓库里的新品?还有往年没卖出去的非限定。”
  “……”陈桑嘉沉默几瞬,“你在说中文吗。”
  “……是中文。”
  “那说人话,”陈桑嘉说,“没听懂。”
  “就是在附近的专卖店里的库存。我昨晚查了下,江城市中心的大乐城商场里碰巧有一家。我早上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去了一趟,验证了身份以后,让他们把新品和仓库里往年的衣服,都拿来了一套。”
  “什么专卖店?”陈舷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你的专卖店?”
  “是啊,”方谕又挠挠脸,“全球品牌,很正常。哥,你小时候也跟我逛过,奢侈品牌,谁家没有专卖店。”
  “……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方谕点了点头。
  “都是我店里的衣服,还有帽子。”他说,“你看着挑挑,喜欢哪件拿哪件,不喜欢就退回去,都喜欢就都留下。”
  方谕又望向陈桑嘉,“男装女装都有,阿姨,你也看看,都不用钱。”
  陈桑嘉傻了眼。
  工人们花了半个多小时,弄好了衣服。他们退出房间,出了屋子。为首的那人在门口朝方谕深深一鞠躬,恭敬极了:“那我们在下面等消息。”
  方谕挥了挥手,那人便一按帽子,恭敬地退下了。
  陈舷走进工作间里。
  衣架已经被摆好,衣服也罗列好了。陈舷走了一会儿,拿出一件样式宽松的白衬衫。白衬衫上头绑了条牛仔蓝的领巾,瞧着很休闲。
  陈舷觉得不错。
  打量片刻后,他拿起标签一看——
  ?19999。
  陈舷张嘴一咳,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喜欢这件?”
  方谕走到他身后,把他手上的白衬衫拿出来,毫不在意地递给他,“喜欢就拿着。”
  “怎么这么贵?”陈舷抹抹嘴角,“你,是不是拿金子养了一群蚕……让它们织的?”
  方谕愣了下,噗嗤笑了出来:“什么跟什么呀,没有。”
  “那怎么能两万。”陈舷说,“我得拼死拼活,才能拿两万出来。”
  方谕不笑了,也不吭声了。
  和陈舷相望着沉默片刻,他转头,把白衬衫从衣架上慢悠悠地取下来。
  “这是奢侈品的价格。”他轻声说,“的确很贵,我也知道它很贵。”
  “哥,其实,我跟你一样,这几个月来,也自责,怎么我能厚着脸皮过这么好。”
  “我知道,你工作不好,这么多年过得很难,没有钱。”
  “都是我害的。我知道都是我害的,我知道我还不清你。”
  “我去意大利,是你拿命拼给我的。这件衣服的价格,也是你那年拼死送出来的。”
  “有几个晚上,我都想给你留封遗书,把钱都留给你,就去死。”他说,“总感觉只有死,才还的上你了。”
  “我也知道,其实给你花多少钱,都不算能补偿你。”
  “可如果不给你钱,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补偿。”方谕说,“所以,你别觉得它贵,这些钱,是我挣的。我能挣来,也是你拿命换的。”
  他把白衬衫拿下来,塞给陈舷。
  方谕朝他一笑。
  陈舷心里头还是有些五味杂陈。他抿抿嘴,笑不出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白衬衫。
  恨呀。
  怎么还是有点恨他,控制不住地怨他。
  陈舷又想起之前昏天黑地跑业务的日子。他搓了搓手里的白衬衫,又看了眼标签。上头白底黑字的标价数字,越看越像把刀,越看越刺眼。
  明明之前都怨不动了,怎么这会儿还是有怨气。
  真是反复无常,陈舷觉得自己真是个精神病。
  “还恨我吗?”方谕忽然问。
  陈舷抬头。方谕面色如常,平静如水。
  “有一点。”陈舷说,“我有点不平衡,没关系……”
  “不,”方谕说,“恨吧,这么多年,很难放下。”
  陈舷一愣。
  他转身,往旁边走了两步,在一堆帽子里面翻找起来:“十二年我都没回来,没找你,你生着病,还没有钱,拼了命地挣扎。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外头踩着你风生水起,你当然应该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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