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车子里还开着暖气,坐垫也是热的。浑身一热,陈舷又昏昏欲睡。
  他的身体还没养好。身子发虚,就容易困——这是他妈陈桑嘉前天说的。
  陈舷靠着车窗, 强打着精神往外面看。
  方谕正在车外头和搬家公司交涉,边说话边点着头。
  这人现在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说搬家就搬家。
  陈舷盯着他的背影。距离复查结束也好几天了,方谕脑袋上的毛长齐了些,成了一头终于有点儿型的板寸。
  相比之下,陈舷的脑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陈舷幽幽叹气。
  “传我!”
  “这边啊你个脑残!”
  另一边不远处,响起声音。陈舷回头,才看见南边有个篮球场。
  篮球场里,一群半大小子正在打球。
  四月初了,还不是很暖和,可他们却只穿着短袖短裤,在篮球场里跑来跑去,围着一颗球跳上跳下。
  陈舷挪挪屁股,慢慢爬到另一边的车窗旁,脑门抵着窗户,往篮球场里望过去。
  他望着篮球场里的火热朝天,一时出神。年轻真好,每个人都嚷嚷着,疯了似的跑。
  看了不知多久,车门啪嗒一下打开了。
  陈舷回头,方谕上车来了。
  “看什么呢?”他说,“坐好,哥。”
  陈舷坐了回来,又指指外面:“小区里还有篮球场?”
  “啊,是有,南门这边有一个。”方谕说。
  车是他租来的,小区保安不让往太里面走,只让司机停在南门附近。他们是出了家门之后,往南门这边走了一段路,才上了车。
  陈舷都没往南门这边来过,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
  “小区里还有公园,给小孩玩的沙地也有,”方谕说,“毕竟是个出名的高档小区,该有的都有吧。”
  “不知道有没有泳池。”
  “……”
  方谕突然不说话了。
  他一沉默,陈舷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时嘴快说了什么。
  ……怎么说泳池了。
  陈舷摸摸嘴巴,转头看了方谕一眼。
  方谕有些表情复杂,和他对视后,就苦笑起来。
  “泳池应该也有,”他说,“可你现在还不行,等再好一点,我带你去。”
  “好。”陈舷说。
  方谕忽然没再吭声,车上有一瞬陷入死寂。
  死寂了会儿,方谕犹豫地开口问他:“你真的要去看老陈吗?”
  “嗯,想去看一眼。”
  外头,不知哪个小孩打球打赢了,响起一群孩子的大叫欢呼。陈舷往外看了眼,看见那群孩子簇拥到一起,边笑边跳。
  陈舷还是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扯扯嘴角,难看地笑起来,又转头回来看方谕。
  方谕还是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忧虑担心。
  陈舷问:“你不想让我去?”
  方谕点点头。
  “还去看他干什么,”方谕说,“让他烂死在那儿算了。”
  “去看看吧。”陈舷说,“就去看最后一眼。”
  他这么坚持,方谕没话说了。
  方谕重重叹了口气,对前座的司机说:“去宁城的凤凰山。”
  “操。”
  陈桑嘉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上一声没吭,一听这山名,坐不住了,张嘴就骂,“死了丢路上狗都不理的造孽玩意儿,还整到凤凰山上去长眠了?临死前是把家里剩的五斤猪皮都糊脸上了吧。”
  “……”
  陈舷眼瞅着方谕瞪大眼睛惊呆了。
  他又眼见着方谕眨巴几下瞪大的眼,迷茫地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脸皮真厚。”陈舷翻译。
  方谕又震惊地把两眼一瞪。
  前排的司机笑出声来。
  陈舷也没忍住,吃吃笑出声。
  方谕还是在宁城呆的时间太短,到今天都听不出这里的人的话中话。
  陈舷忽然心情好了许多,他往方谕身边蹭了蹭,身子一歪,靠在了他身上。
  方谕也把脑袋一歪。
  他俩脑袋靠着脑袋,人靠着人。
  暖气在吹,陈舷看见外面的树发了芽。
  车子开出了小区。
  开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宁城郊区的凤凰山。
  陈桑嘉嫌晦气,不愿上去,就坐在车子里等。
  方谕陪着陈舷上去。
  车子开了足足三个小时,下车的时候陈舷腿麻,晃悠了下,差点站不稳。他扶着车门,低头锤锤膝盖,又起身揉揉自己的尾巴骨。
  方谕连忙走过来问他:“腿麻了?”
  陈舷点点头。
  方谕扶他走到一边的座椅上,给他揉揉腿,又捏着膝盖抬了几下,活动了会儿。等陈舷好了,方谕才带着他走到山脚下的入口处,买了两张缆车的票。
  这山上本就是一整座的墓地,进山倒是不用钱,但如果要坐缆车,就得买票了。
  缆车倒也不贵,十几块钱一张票。
  坐着缆车上了山,陈舷往下看。
  缆车下,是一片又一片的墓群。
  到了地方,出了缆车,往旁边的偏路里又走了片刻,陈舷看见了老陈的墓。
  老陈葬在山顶,最顶层的地方,买的是最好的墓地。一块小山丘上,他一个墓碑傲岸独立。
  陈舷走近过去,看清了那墓碑——它已经花了。
  不知谁把它划得破破烂烂,连老陈的名字都看不见了,只有两个被划出来的大字分外显眼。
  【畜生】
  陈舷对着墓碑,良久无言。
  “……你干的?”
  方谕应下:“嗯。”
  陈舷噗嗤笑了。
  高处不胜寒,迎面吹来冷风。陈舷被吹得眼睛一眯,咳嗽了两声,衣角翻飞。他按住帽子,和老陈的破烂墓碑两两相望。
  方谕走过来,把他往怀里一拉,侧了半个身挡在他面前,帮他挡风。
  方谕就这么遮了他一半的视野。
  老陈的坟头长草了,陈舷看见几棵草在跟着风摇曳。
  陈舷沉默了很久。
  “我,”他轻轻说,“我得病的时候,其实会想,他要是知道我活成这样,病成这样,他会想什么?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会不会终于知道,从头到尾错的都是他。”
  “他会不会后悔,没对我好一点。”
  方谕没吭声,只是把他抱住。
  陈舷继续说:“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拿了我的抚养权,又不好好养我呢。”
  陈舷两手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身上。他不再看那个墓碑,视野里一片黑暗,“怎么让我一直一个人。”
  “以后不是一个人了。”方谕说。
  陈舷沉默,没动。
  好半天,他从方谕身上起来。风还在吹,老陈坟墓前几棵杂草摇摇。
  最后看了老陈一会儿,陈舷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向方谕,一笑:“帮我个忙?”
  “什么?”
  “把他墓碑拔了。”
  *
  陈舷有点强人所难。
  他知道自己强人所难,毕竟老陈这墓碑,他也有份——虽然他不是全款,但多少有点他的股份。
  所以他知道,老陈的墓碑做工精细,还一早就在地底下做了地基,根本拔不了。
  但他更知道,方谕不管那些。
  方谕果然没管那些。听了他这话,方谕只放下一句“等我”,就把他放在路边一个不受风的地方,让他乖乖坐着,自己匆匆下山去了。
  陈舷捧着热水壶,等了他十几分钟,方谕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拿着把铁锤子。
  “幸好,山底下的超市有。”
  他这么说着,扶着陈舷起来,又回到了老陈的坟前。方谕二话不说,对着老陈的坟墓,狠狠一锤子就砸了下去。
  咚、咚、咚!
  一锤子,又一锤子。
  老陈的坟墓被一点一点砸碎,一点一点砸没,最后只剩了个墓桩子。碎石头滚落一地,石屑石灰飞扬,老陈的名字随风飘走,再也没人知道。
  他成了个没名没姓的坟头。
  最在乎面子的老陈——陈舷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朋友的酒席上作为儿子给他拿来做文章的老陈——这样的老陈,终于连块墓碑都没有地死了。
  几十年的人生,只留下个没墓碑的烂坟头。
  陈舷心里终于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他笑了声,走过去,朝着老陈的坟头踹了一脚,拔掉了几棵他的坟头草。
  方谕直起身,看着他。
  陈舷也看着他。
  风在吹,时隔十二年的风在吹,他们之间的风在吹,穿越噩梦的风在吹。
  陈舷伸出手,把方谕的手拉了过来。
  他跟他十指相扣,然后又转头,和方谕并肩,望向老陈的坟头。
  “我有病,”陈舷对坟头说,“我就是有病,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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