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人……”方竞若惶恐中似有所觉,颤声道,“按照历来的规矩,已经分毫不差地发下去了。若有妻儿予其妻儿,若无家人,替他过继子嗣,交由义学抚育长大。各级官吏虽有些惊慌,但并无大事。”
“做得好。”中宗重重地咳了几声,“是我对不住他们。”
他把将士们从村落中带出来,许以金银前程,最后却没有带回去。
决策有误,过错只在他一人。
“大人!”方竞若惊慌失措,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身边的梁晓已经一巴掌摁在他伤口上。
“哭哭啼啼有用吗?”梁晓虎着脸,包扎的力气都更大了些,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中宗的气,还是北狄的气,“有这时间抓奸细还快一点,我看你就是顺风顺水太久了!”
中宗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没有回答梁晓的话,他睁开眼睛:“我自然相信你。”
方竞若不敢抬头,低声道:“多谢大人……”
“你下去吧。”中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件事我会查清,你不用太担心。”
“大人?”方竞若怔了怔,惊讶地抬起头。
烛火中,青年俊秀的眉眼笼罩在朦胧光影里,神情晦暗不明。
“这段时间你不用出门,待在家里。”中宗没有看他,只吩咐道,“我自有安排。”
又是一阵沉默,中宗冲方竞若虚弱地笑了笑:“去吧。”
中宗从来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次吃的苦头确实惨烈,更让他耿耿于怀,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方竞若都是绝对的第一责任人,只有他有能力、有机会,探听到军机。
可他偏偏不该有这个动机。】
任恒在府上来回踱步,急躁至极:“方竞若肯定不会是奸细啊!”
他听得几乎入了迷,边关是他的第二故乡,北狄是他的多年大敌。
任恒越听越急,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把奸细抓出来。
刚才天幕说景化三年北狄王庭被破,他就觉得酣畅淋漓,差点在府上喊出来:若周涉未来还能和天幕所说一样,大破北狄,他任恒一定第一个拥护周涉上位!
本来嘛,几个皇子和傻子似的,难不成陛下还能让他们登基?
任端的视线跟着任恒旋转,无奈地说:“爹,你绕得我头晕。”
他和萧见和一样,陷入了悲伤之中,反思为什么自己不能被天幕大书特书。
真的很在意的好吧!!
任恒听不见他儿子的声音,紧张又激动地喊:“我猜方竞若也被骗了,他没有动机啊!”
“……”任端说,“是啊,凭什么他都能上天幕……”
父子俩话不投机,另一头,弘安帝也在沉思。
“难道是北狄的人混进去了?”
“不太可能。”周涉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中宗之前收容过异族,天幕应该会说出来。”
北狄和宁朝人容貌有异,这还是很明显的。
言之有理,弘安帝点点头。
然后他反应过来:“你喊什么中宗?”
周涉:“……那就是我,我没有收容过异族。”
皇帝满意了,扭过头去,突然又问:“你觉得是谁?”
周涉也在想这个问题。
敢把军机通风报信给异族,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通敌叛国。无论如何,内斗时怎么能引入外敌?
这些人搞内斗,简直已经丧尽天良了。
天幕说过,北狄一贯如此,喜欢收买当地显贵。未来的自己不也收到过拉拢吗?
“当地的豪族吧。”良久,他轻声回答。
【首先,必须知道,中宗的管理并不是毫无疏漏。他将民生大权交给了方竞若,也就是说,整个北疆三洲,主官是方竞若,辅官是仁昭皇后本人。
皇后更没有理由害自己丈夫——毕竟他们是真的——我是说,得罪人还容易被搞的,就是方竞若。
方竞若得罪了谁?那可就太多了,他现在这个职务,就是抢了世族子弟的位置,这是一罪。他带兵抢走豪族的钱财,这是二罪。他居然还敢阻拦土地兼并,这是三罪。
至于他背后的中宗,那更是罪无可恕,深恶痛绝。这一石二鸟之计,居然没有把中宗搞死,这才是他们比较惊讶的。】
方竞若略有些惶恐,但并不算多。
人生得一明君,足矣。
他的心情随着天幕的讲述而波动,只担心未来还有更多坎坷。
弘安帝仔细地听着,其实天幕说得已经很明确了:谁这么恨方竞若?
除了北狄,只怕只有被刻意打压的当地豪强。
任恒听罢,顿足长叹:“都已经打压过了,怎么还栽在这上面??真是太不应该了!”
脾气更暴躁些的武将,险些当场操起武器:“格老子的!这些蛀虫,老子先去宰了他们!!”
【在这之前,豪强恐惧于中宗的武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表面上看,他们似乎老实了,私底下仍旧暗潮涌动。后来中宗回忆这一段经历,简直不堪回首,痛恨自己的自大轻妄。
而中宗活着回家,打了豪族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立刻选择祸水东引,将矛头指向倒霉的方竞若。
不过,让别人背黑锅,自己也更容易暴露。当天晚上,事情的原委递到中宗案头:幕后黑手,就是方竞若从义学提拔的一个副手。此人提拔已有一年多,却在这个时候盗走军机,转交给豪族,最后呈给了北狄太师。】
天幕说得轻轻松松,好像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众人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方竞若的副手,为什么会倒投豪强?难道是中宗哪里做得不够好,亏待了他?
否则,寻常人一步登天,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明智的决定?
文武百官则在想:中宗毕竟武将出身,治理一方恐怕还是有所不足。这倒也正常,难怪摔这么个大坑里。
然而天幕立刻说:
【刚才我说,巡安军打压豪强,听起来好像很轻松。但实际上,他的压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扛的。京城的弹劾到他身上,难道没有半点作用吗?不是的,只是他能抗住。
几年里豪族的刺杀来了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这些都无所谓。用中宗的话说,这是强者走向巅峰的必经之路,以后他的继承人,也要有扛得住压力的能力。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给他一刀的,偏偏来自他关照的人。】
雍州,白家。
白季松刚写完一副书法,轻轻捋平后退后两步,认真端详起来。
“与白家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悠悠轻叹,对天幕上素不相识的中宗生起嘲讽之心:天幕再如何夸你,赞赏你,说你是明君暴君都无所谓。至少在雍州这里,这个苦水都得咽下!
甚至,能让一代帝王惨败,他更有了些傲慢。
区区几年的努力,怎么可能战胜发展几百年的家族?
真是痴心妄想。
天幕说了这么多,难道他还会让历史重演吗?雍州虽然偏僻了些,势力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他想了想,回身找出前不久收到的信件。
京城那边的明争暗斗,他原本觉得都是可有可无,但此时看来……
也不是不能掺和一下。
【长达六年的斗争,豪强的势力虽有龟缩,但仍旧强盛,何况下黑手,这可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方竞若已经很小心,他挑选的人,都是亲手从义学中培养而来,经过数次磨练,才能走上这个位置。但就是这么凑巧,这个人在最重要的时候,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这……
这是多么大的打击,众人不敢想。
百姓们甚至纷纷怒骂起来:这是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人,不回报就算了,怎么还能坑他?!
仗义每多屠狗辈,他们穷归穷,可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就连弘安帝也叹了口气:“人心莫测,你以真心相对,却不一定能收到相应的回报。若川,你还年少……”
他本是宽慰,然而定睛一看,面前的周涉满脸迷茫。
“你无事吧?”弘安帝问。
周涉坦诚地说:“我……我也许会有点难过,但还不至于动摇。”
他做这些,只是一腔真心而已。那么多人,不可能都是好人,也不可能都是坏人。
【中宗知道这个消息,沉默了很久。久到方竞若都以为他要停办义学,一走了之。但他最后只是说:“惩处此人,以儆效尤。这只是一个人的过错,不用波及他人。”
幸好他够冷静,如果停办义学,虽然大家都能理解,但那真是一大损失。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义学里走出了无数英才,雍州读书之风日盛,作为龙兴之地,每年进士的数量都名列前茅,也为中宗杀出的空缺填补了无数漏洞。】
话音一落,人人沉默。
扪心自问,如果被自己付出的对象倒戈一击,不说深恶痛绝,他们也一定做不到继续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