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但是从事实来讲,钟璜替他收尸,清理后事,的确已经是他这个手中无权的皇子能做到的极限。】
  沈明哲琢磨了一下,这个“机音”是何物?
  周家人的“机音”又是何物?难道是有这种声音的人,都特别爱演么?
  顾寻辉听见父亲的死讯,此时忍不住开始反思。并不是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救下父亲,她能隐约感受到未来的变化,亲情的变化,有时候同样难以捉摸。
  她此时想的是,无权之人,果然无论在哪里都很难活得好。
  顾敬山看着女儿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安慰了些许。
  唉,女儿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但无论如何,顾敬山死或者不死,都改变不了什么。
  景化七年十月,中宗的屠刀将朝廷彻底清扫干净。他的名声也从此一跌到底,史书说他:
  “因东宫储君之事,朝堂多有争议。中宗力排众议,以定社稷。
  凡有违逆圣意者,或削职贬官,或流放边陲。乾纲独断,挥刃殿前,以儆效尤。
  朝堂自此一清,众臣仰悟天恩。凡有诏令,皆曰“陛下圣明”;每有廷议,皆称“陛下圣断”。实乃君臣一心,乾坤朗朗,政通人和矣!“】
  天幕徐徐念完,听得众人一阵倒牙。
  任恒虽然不精文墨,好歹也是进士出身,这史书真是掩饰都简陋粗鄙,纯粹是冲着找死去的。
  他甚至怀疑,这不怕死的史官,几乎就是想着去死。
  天下官员谁不知道,被皇帝斥骂、贬谪而死的大臣,简直就是天然蒙上了风骨、正直的面纱?
  任恒啧啧嘴,心里暗骂一声:好生阴险。
  弘安帝看得一愣。他并没有看过自己的起居注,大概也不会被骂得这样惨。
  这种程度的直言……已经不算是直言了,如果被他看见,恐怕真会想改一改史。
  【感觉阴阳吗?这甚至不是阴阳,是指着鼻子骂了。
  这段记录中宗并不是没有看见。事实上他最喜欢看史书,很多早期的记录,如果有不完整的地方,他甚至会自己主动补齐。
  但是唯独这一段历史,他看完了,没有任何改动。】
  天幕的声音逐渐隐去,一只手突兀地探了出来。
  手掌稳稳抓住了一卷纸页。随着手指上抬,动作的主人也随之露出半张脸。
  眉眼冷峻,神色莫测,皇帝此时的威压也全盘压了过来,正是被天幕大说特说的中宗本人。
  刚下朝,一直沉默待在大殿后侧的起居郎还在整理资料,然而身前忽然一暗,手中写满文字的纸张被猛地抓了过去。
  起居郎一怔,先是惊慌失措地要劝谏于皇帝,随即就被皇帝的另一只手稳稳制住。
  手掌横亘在他面前,起居郎呼吸沉重,脑海中闪过无数自己被赐死的场景。
  时间过得万分缓慢,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没有发现的颤抖:“陛下……”
  起居郎开始回忆,自己究竟写了什么?如果求情希望不波及九族,能成功吗?
  中宗将全部记录一列一列看完,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起居郎的目光,却懒得在意,只把所有明褒暗贬的语录又读了一遍。
  在起居郎惶恐的心跳声中,他骤然发出一声嗤笑。
  起居郎立即以头抢地:“陛下!臣斗胆妄言,臣罪不及妻子——”
  “呵。”中宗几乎同时轻笑一声,“不错,朕看你写得很不错。”
  起居郎:“……?”
  他冷汗津津,哑然无声。
  皇帝把手中纸页丢回桌案,轻飘飘道:“你这桌案狭小,如何办公?明日给他换张大桌子,朕的一举一动,可要好生记录下来啊。”
  中间半句,是交代身侧大宦官的话。
  直到中宗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刺眼的阳光照进殿内,起居郎还恍恍惚惚,不敢置信。
  一名小宦官走上前来,指挥两名宫人将他扶起。
  身后有人抬来一张更大的桌案,安置在殿角。起居郎抬起头,听见宦官温和的声音:“大人,陛下赐辇出宫,您请吧。”
  【中宗有时候真的有点恶趣味,他在日记本里写“我的过错,还轮不到这些人评价”,很有点荣辱在外的意思。
  然后就把起居郎恶狠狠地骂了一通,属于心里有数,但忍不住脾气。】
  百官纷纷表示能理解。
  亲眼看到自己被骂,后续还完全有可能被继续编造的一手资料,能忍住不把人拖下去打两棍子,已经算是能忍了。
  百姓们对此更淡定:朝廷上的官老爷死不死,关他们什么事?他们活得好就行。
  甚至看他们倒霉……心情更好了。
  【但无论如何,长达两年的纷争逐渐瓦解,公主的势力也在多次变动中建立起来。
  景化八年,正式立储前两月,钟璜突然送上奏折,对自己大加贬责,全面地囊括自己的所有行为。
  奏折里写:儿臣愚钝多年,既无敏睿之资,亦无勤勉之质。论能力远逊于皇姊,论本分未尽职责之万一。每念于此,羞愧难当,伏愿父皇择储勿念,儿臣无地自容矣。】
  弘安帝神情晦暗不清。
  他几乎已经觉得,这未来曾外孙就是个天真的蠢货时,他居然又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到底是藏拙还是赤子之心呢?
  他将这封奏折的内容又看了一遍,从天幕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看不清这孩子的真面目。
  【这几乎是钟璜对自己的最好注解。因为他的确没有尽职,镇守边关的时候当吉祥物,仗打完之后人虽然在明远关,但是完全不管事,只顾着和老婆卿卿我我。
  某种意义上,我说钟琮帮他顶住了宁朝的天下,这不算错吧。
  另一个方面,这封奏折显得很聪明。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表明自己对皇位真的没企图,皇姊啊,咱们就这么和谐地过一生吧。我放弃继承权,不敢和你争,你以后也别看我不顺眼,对我下杀手啊!】
  方竞若骑着毛驴,在返乡路上一步三晃。
  荣耀在身,衣锦还乡,他的心情极端愉悦,对向他伸出援手的周涉,当然更加感动。
  他对于中宗的一切决定都举双手赞同,如果让后世之人看见,必定会给他戴稳媚上之徒的帽子。
  “二皇子居然也没有那么笨……”他感叹一声,“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天幕迅速点名这位高人:
  【感谢方竞若吧。作为两位继承人的老师,钟璜突然聪明一次,也是他的功劳。
  自贬虽然是很常见的一招,但是放在钟璜这里,确实有点超出他个人的能力了……我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噢!
  不管怎么样,成帝姐弟俩关系确实不错。钟琮虽然老给弟弟挖坑跳,但是在大事上对他保足了体面。钟璜一生顺风顺水,除了没登基之外,简直是皇家生活的典范,谁看了都得羡慕得哭出声。】
  钟锦摸了摸脑袋。
  没登基就已经不是典范了。他默默想着,但隐隐又有些羡慕。
  这种好日子,让他来过也很不错啊。亲姐姐当皇帝,自己又是唯一的亲王,唉,想想都开心。
  段明渊的在意点却是:“咦……?钟璜活下来了?成帝没杀她这个弟弟?”
  那他们段家的荣耀,岂不是又能延续……
  “爹,成帝不杀兄弟,不代表不动我们段——”
  段家大公子再次开口,话音未落,段明渊终于忍无可忍,随手举起茶杯,猛地丢出去。
  茶杯与儿子擦肩而过,“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瓷片四溅,茶水洇开。
  随之响起他的怒斥:“闭嘴!你这扫把星!”
  段大公子:“……”
  老爹就是不爱听真话。
  同一时刻,北疆。
  程卓然确定消息的真实性后,刚关闭不久的城门再次打开,军队从四面涌出,朝北一路反扑。
  周涉衣甲未卸,再次上阵。大军势如破竹般冲破北狄军队的防守线,俘虏万人,擒获马匹牲畜不计其数。
  周涉这条路更是精准,竟将仍在逃离的利涂堵了个正着。
  利涂果然已经半死不活地瘫在马上,亲卫将利涂死死围在中间。
  半个时辰前,周涉被这群人挤兑得无法突围。但现在,他带着数百精锐骑兵,如同一柄尖刀,稳稳扎进了其中。
  深蓝的天际化作蓝黑色时,北狄旗帜倾倒,胜局已定。
  周涉抓着利涂的脑袋往回赶,鲜血顺着手臂滴落,有他自己的血液,也有利涂的。
  奔驰之中,他正巧听见天幕落下的最后一段话。
  【钟璜的奏折一出,心里还有怨言的众臣——哦不,是庶人,众庶人都无话可说了。
  合着我们给你拼杀在前,你钟璜在后面拆我们的台啊?
  虽然钟璜并不想登基吧,这群人纯纯把钟璜当盾牌当习惯了,但是效果拔群,全都偃旗息鼓,上下一清,钟琮登基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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