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只有餐刀不小心碰到果酱玻璃罐发出的清脆“叮叮”声。
  蒙德斯基从出生到现在,也没有咬过这么硬的面包,每咬一口,他都要担心自己新补的牙会不会崩坏,痛苦地吃到最后,他只能选择摆烂,纯粹靠抿掉涂抹在面包上的树莓果酱来假装餐桌礼仪。
  但小侄子显然已经具备了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自得其乐的能力,他已经摘下了那副千疮百孔的破手套,露出因为冻疮而红肿的指节,每一口食物他都吃缓慢而优雅,只是,这种缓慢到磨人的进食速度,与其说他是在细嚼慢咽地进食,不如说他是在用食物来消磨虚无、枯燥的时间。
  蒙德斯基垂着眼帘静静地观察着这个阔别五年的小侄子。
  他难以想象对方一个人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独自生活,只是从目之所及的一切当中透露出来的、几近病态的自律细节,仍旧令人叹服。
  他已听闻过他的事迹,斯拉夫人敬畏强者,哪怕眼前少年面色不善、拒人千里,但他依旧赢得了蒙德斯基的尊重。
  他甚至隐隐开始猜测,这会不会是他迎接过的,最完美的继承人。
  二楼的床又开始“咯吱咯吱”有节奏地摇了起来,经过了一轮中场休息的女支女,再入场时,高亢的声音一阵响过一阵,里面还夹杂着好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粗鄙至极。
  木质的楼板形同虚设,像是一点儿也隔不了音。
  饶是自诩半个艺术家的蒙德斯基混迹了艺术名利场,对于这种露骨的体验,依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跟同龄人聊女人是一回事,跟比小自己一大圈的小侄子听女支女的墙根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单从楼上几人的动静来说,蒙德斯基听得头晕目眩,他这把年纪,在某些方面经历得自然不算少,但这时候,照样也在心里大骂“变态”。
  就连站在旁边的两个保镖都尴尬到侧目。
  而他面前细嚼慢咽的小鬼,却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似的,对周遭的一切都泰然自若。
  要不是他今晚跟自己说过三句话,蒙德斯基真的会怀疑他的小侄子是不是个聋子。
  在眼睛装了半个小时的忙之后,耳朵在肉//体击打的交响乐里都开始跟着发红发烫,生无可恋的蒙德斯基终于等来了对方的主动开口。
  “安德烈和爱德华怎么样?”
  蒙德斯基放下面包。
  “安德烈在勘察加半岛,受了不小的伤,而爱德华……他过得不好。”
  他为这个继承人感到可惜。
  蒙德斯基斟酌了一下。
  “……他出卖了身体。”
  布托洛维奇家族的小孩子,天生一副好皮囊。
  只是在这种严苛的选拔方式下,谁也不会想到,曾经出局的孩子,会有重新回到中心的一天。
  静戾的小侄子对兄弟的丑闻无动于衷,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涂了大片果酱的面包,一边又林林总总问了其他人,他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以及所在的区域。
  直到这一步,蒙德斯基心里的答案终于尘埃落定——纵使长子安德烈再优秀,也不及面前这个小儿子的十分之一。
  过人的体格和早慧的记忆力,不屈的意志和坚定的自律,如果他从小就像其他人一样被养在维克多身边,而不是这样被放任在西伯利亚自生自灭会怎么样?
  他是会在顺境里更加优秀,还是会在舒适中变得更平庸?
  蒙德斯基无法去猜测这种可能,只是他笃信,纵使两人之间有再多的间隙,自己的堂哥也一定会选择眼前这个孤僻、怪异的小儿子。
  离开前,蒙德斯基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莫斯科,他安安静静地跟他对视,像用对待同龄人一样的慎重态度,询问他的意见。
  良久的沉默,却并不让男人忐忑,因为他确定,这个聪明的孩子会选择审时度势,他不会让自己埋没在西伯利亚终年的大雪之中。
  这里无趣到,一眼能看到终老和死亡。
  这里没有希望,也没有任何生机。
  日复一日,也不过行尸走肉的生不如死。
  一切果然如他所愿。
  只是没想到,小侄子在临走时,居然在他简陋的小屋里带走了两样东西——窗台尚未发芽的植物,以及刚刚拎回来的那一袋土豆。
  回忆在劝酒声里戛然而止,蒙德斯基从维克多温和地谈笑风生的脸上移开目光。
  转眼已经十一年了,他一直以为那个性格孤僻的小孩已经被彻底留在了西伯利亚的荒原上,但今天晚上,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欺欺人——野蛮生长的恶魔已经长大。
  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完美继承人,不过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疯子。
  他与生俱来的戾气,像高加索山脉终年无法化开的积雪,寒冷得依旧能够冻伤所有人的呼吸。
  他品尝够了权力这种春//药的魅力,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放到显微镜下解读,但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决定战车的方向,就像他已故的父亲。
  他将以父之名,也必定,在黄金牢笼里,于高塔瞭望中,永劫无间。
  -
  喧闹的露天酒馆,艾伯特发现纵使维克多依旧在跟他聊天,但对方明显心不在焉,直到短信的消息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维克多礼貌地表达了歉意,拿起了旁边的手机。
  艾伯特正准备招呼了侍应生给两人的空酒杯里倒上伏特加,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他弯起的眼帘。
  艾伯特:?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乌云不高兴:[图片]】
  是厚厚一叠的筹码圆片凌乱地堆在一起。
  【乌云不高兴:先生,我怀疑您又在骗我。】
  【s:?】
  【乌云不高兴:我刚刚查了一下,捷里别尔卡根本就没有卖玩具的小卖部。】
  苏致钦弯了弯唇,施施然地将脚从费迪南德的脸上抬了起来。
  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阿尔瓦人,在确认对方脸上不再如寒霜般的戾气后,才在蒙德斯基的眼神提示中,心惊肉跳地将已经奄奄一息到神智不清的费迪南德给抬了下去。
  【s:摩尔曼斯克有,我今晚就可以带你去】
  灯火通明的赌场里,乔雾抿着唇,试图跟他讨价还价。
  【乌云不高兴:先生,我是想说,动脑子算牌很累的,我想早点休息,能不能把今晚的配额留到明天?】
  【s:乔雾,驯服的第一步,是遵守承诺。】
  【s:从你赢得筹码的那一刻,我们的约定就开始生效了。】
  乔雾单手托着下巴,看着赌桌对面,温柔的阿芙罗拉给抽泣不止的莎娃递纸巾,而活泼好动的莉莉丝,则在自己旁边一惊一乍地以农场为单位清点筹码。
  她打了哈欠,“啪啪”地敲字。
  【乌云不高兴:我读书少您别骗我】
  【乌云不高兴:明明被支配者应该乖乖听支配者的话,而不是试图教支配者做事】
  不然我那么努力地算牌!
  这么费力地演一个运筹帷幄的赌徒!
  有什么意义!
  乔雾用她不太广博的知识理解了一下,总的来说,她现在完全有立场做爸爸,而苏致钦,在她面前就得是个弟弟。
  但苏致钦总有歪理可以讲,除此之外,他甚至还会用车轱辘威胁她。
  ——【s:等你拿到鞭//子了,你才是支配者】
  ——【s:现在,小狐狸需要乖乖听话,才不会被不讲道理的恶龙撞坏家门。】
  第52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2
  052
  乔雾觉得自己就像是职场里想要摆烂的咸鱼,想尽各种法子躺平,但奈何直属领导实在太卷——苏致钦似乎有无限的精力,他可以从早到晚、跨地域地工作,而且中间也可以连轴转,无须休息,彻底将她这条废柴卷到生无可恋。
  她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朦胧雪景,痛苦地将脑袋搁在了冰凉的车玻璃上。
  被苏致钦连夜从捷里别尔卡打包,出发前往摩尔曼斯克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但奈何苏致钦在遵守承诺上,有一种过分的执着,执着到乔雾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偷偷酝酿着某种恐怖的阴谋。
  令人毛骨悚然。
  这种不安的感觉持续到她在梦里被人推醒。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微弱的车内灯中对上苏致钦一双几乎绿到发光的眼睛,乔雾被吓得差点没有尖叫出来。
  苏致钦抿着唇,从下巴点了点车窗外,示意她,巷口的那家店里就有她想要的东西。
  乔雾:“……”
  捏着眉心清醒过来,可临到边了,她反而有点退缩。
  好奇害死猫,先前在赌场里的肾上腺素已经退潮,在路上睡了一觉之后,她所有的情绪都懒洋洋的。
  总体来说,她现在,好想摆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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