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景非昨和林昕到的时候,包厢里的座位已经坐上了七七八八。林昕说得没错,这次聚会的参与者大部分是她曾经熟稔的,至少还能让她都叫得上来名字。
  只是需要低声确认一下:“哪个是欠我钱的?”
  林昕努努嘴,像在和景非昨秘密接头:“那个穿白衣服的。”
  景非昨看向白衣服。
  文艺委员顿时感受到了门口灼热的视线,招呼都还没打,就被吓一了跳:“景非昨,我应该还了你的钱吧?”
  景非昨看向林昕。
  身边的人振振有词:“当时是我把钱转交给你的,他还没给我当初的手续费。”
  景非昨:“……”
  高中同学聚会的话题来来去去都是那样:不是在回忆往事,就是在盘问现状,最后以分享各自对其他同学的八卦做结。
  流程俗套,但内容的确能迅速勾起这些许久未见的人的共同话题,加上一圈人在学校时相处友好,所以包括林昕在内的所有人都聊得畅快。
  除了景非昨。
  当初给她诊断的医生说她是自传体记忆缺失,可能是心理创伤所引发的。接收到这个结论的瞬间,景非昨还挺惊讶,高中时期的确发生了一些痛苦的事情,但她并不觉得这样的痛苦影响了她的记忆。
  不过事实在此,她也迅速接受了,甚至反应显得有点平淡,反正也只是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或者无关紧要的事,对她生活的影响实在微乎其微——除非这个高中聚会重要到关乎人类存亡。
  囿于这样有些残缺的记忆,景非昨在热闹的讨论声中只能卡了壳,因为她实在记不起旧友口中那些讨厌的同学长什么样子,以及到底班上的哪对情侣又分手了、又结婚了。
  事实上,她本不打算来的,只是听林昕说徐老师会出席,才应了下来。
  谁曾想,这个给她过很大帮助的高中老师突然身体不适,又在遗憾中临时缺席了。
  注定只是一个摊餐费的平常聚会,景非昨这样想。
  “尝尝这个松露焗虾。”林昕看出来了景非昨的心不在焉,将转盘轻轻推向她,低下头对她耳语,“待会的ktv我们就逃掉。”
  景非昨摇摇头:“没事,反正我今天本来也是闲着。”
  她看着眼前的虾,刚想动筷子,身后的包厢门却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看向门口。
  只见三个男人站在门口,领带松散地挂在脖子上,最前面那个梳着背头的男人,正在用还沾着泥土的皮鞋尖抵着门框。粗俗的举止和这个包厢内的高雅环境格格不入。
  男人的声音像钝刀划过玻璃:“哟,你们怎么就开始吃了?”
  景非昨感觉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这三张脸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可某种原始的警觉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下意识抓住餐巾,丝绸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班长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谁叫你们来的?”
  背头男人充耳不闻,目光黏腻地舔了众人一圈。
  “这次校庆,各班都在组织聚会,怎么就我们班长把我们抛弃了?”他露出一个夸张的困惑表情,突然拍起手来,“景大画家昨天的演讲我们可都听了。我当时真是好奇啊,底下的学弟学妹们知道你当时对同班同学有多么吝啬吗?”
  景非昨猝不及防被提及,她转向林昕,发现好友的指节已经攥得发白。
  她低声问:“他们是谁?”
  “一群神经病,不用搭理他们。”林昕说得轻松,但景非昨还是看见了她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在彰显着她克制的愤怒。
  “林昕,你大爷的说谁神经病呢?!”背头男人却耳尖地听到了林昕的声音,顿时像充了气的气球人那样肿胀暴怒起来,“当初景非昨白得一大笔钱,还能眼睁睁看我们穷困潦倒……”
  林昕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突然拍案而起,茶杯在震动中翻倒,深褐色的茶渍在白色桌布上迅速晕开:“那是白得吗?!”
  坐在后面的班长也出声呵斥:“张三,够了!你们几个人当时想干什么以为大家不知道吗?为了买限量球鞋,为了请外校女生吃饭,天天堵着非昨要钱!”
  景非昨的呼吸变得急促。
  某些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昏暗的楼梯间,伸到她面前的手掌,此起彼伏的“借点钱怎么了”。她按住太阳穴,那里有根血管在疯狂跳动。
  背头男人突然抓起一个空酒杯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到景非昨脚边。
  “她当初得了多少钱啊,五百万!我们就要个零头怎么了?”他似乎要用自己臭味熏天的唾沫星子淹没众人,“结果呢?给王伟那个娘娘腔交学费,给林昕填窟窿,就对我们一毛不拔!”
  景非昨仍然没有说话,她的视野突然变得血红。她看见母亲登机前回头微笑的侧脸,看见新闻里燃烧的飞机残骸。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声,盖过了包厢里突然爆发的争吵。
  林昕骂了一声,抓起餐刀指向门口:“滚出去!否则我现在就报警!”
  背头男人终于后退一步,却仍盯着景非昨冷笑:“我们走。不过景非昨,你以为国外躲了几年就完了?校刊记者对你当年的故事可是很感兴趣呢……”
  文艺委员抓起一把椅子就要冲过去:“够了!”
  男人闪出身,“嘭”一声关上了门。门关上的瞬间,景非昨剧烈地干呕起来,林昕赶紧扶住她,这才发现她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景非昨听到有人在关心地叫着她的名字,但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她只感到胸口发闷,那些被遗忘的记忆正像玻璃碎片一样,一片片扎回她的意识里。眼前的人脸开始扭曲,灯光晕开成一片惨白的光斑,像曝光过度的照片。她的手指微微发麻,膝盖突然一软,像是有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意识像断电的屏幕,最后一帧是天花板旋转着压下来的画面。
  景非昨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花板仍在旋转,几张脸悬在上方,凑起来像高中时期头顶上的扇叶。
  林昕睫毛上还挂着将干未干的泪,问向旁边的班长:“她怎么醒得那么快?还需要打120吗?”
  班长再次伸手探了探景非昨的脉搏:“应该只是普通的晕厥,晕厥时间短,现在呼吸和脉搏都正常,大概率没什么大问题。”她按回想起身的景非昨,语气严肃,“十分钟后再起身,有什么不舒服立即跟我说。”
  景非昨头还晕得很,她缓了一会儿,有些嫌弃:“就这样躺在地板上?”
  林昕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的外套垫在了景非昨头下:“医生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一场闹剧过后,所有人都没了心情继续下去。林昕拒绝了几个同学的好意,自己扶着景非昨走向停车场。
  林昕一边搀扶着景非昨,一边还在打抱不平:“那帮混球就是当初没问你要到钱,心怀恨意;现在看你过得好,更耐不住性子了。”她嘀咕着,“男的心眼子就是小。”
  景非昨看着闷闷不乐的林昕,却笑了:“你现在好像我的丫鬟。”她顿了一下,“但是好像没脑子为我筹谋大计。”
  林昕哼一声,仔细盯着景非昨看了两秒,似乎在确认对方是不是在强颜欢笑。直到发现她真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之后,才松了口气,替她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吧,主子。”
  景非昨靠在宽敞的后座,看着车窗外发呆,街景倒退成模糊的光带,林昕还在前面叽叽喳喳地嘱咐些什么,但景非昨觉得一切都仿佛催眠的信号。她的眼皮愈发沉重,最后,像高中时期的每一节数学课一样,彻底地合上了。
  林昕又一次把车子停在这个高档公寓大门旁边,不远处门禁的电子屏闪烁着蓝光,显得格外森严。
  她侧头看了眼后视镜,问道:“到温瑾小区门口了,该怎么进去?”
  没有回应。
  林昕疑惑地转过头,发现后座的人歪着头,呼吸均匀,还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座椅。林昕抓了抓脑袋,心里纠结着要不要把人叫醒。可看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连在梦里都不太安稳,她终究没忍心。
  小区保安已经朝这边张望了两次,林昕叹了口气,她划开通讯录,翻找了许久,才找到温瑾的号码——某一次她和景非昨醉酒通宵过后存上的。
  电话没多久就接通了,林昕深吸口气:“喂?温瑾吗?我是林昕。那个……我们到你家小区门口了,景非昨她睡着了,我的车能开进去吗?”
  那边好似和物业沟通了什么,林昕很快听到温瑾说:“好了,你开进来吧,第二栋楼下,我会下去。”
  林昕得到答复,挂断了电话,启动车子开进地下车库里。她找到第二栋的标识的时候,温瑾已经站在旁边,看起来等待多时。
  这个跺一跺脚能让股市抖三抖的、名字让几乎所有二代都如雷贯耳的女人正站在林昕面前,只随便套上了一件羽绒外套,里面是家居服,头发还没扎起,邻家得让林昕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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