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舒慈走在前面,杜月恒拖着脚步,忽然很不自然地咳嗽两声,从兜里找出一样东西。
  “这是……给你的。”
  她愣了愣,接过来一看,是一串五色丝线编作的长命缕,四方皆缀着小巧精致的装饰。只是这编织的工艺差劲,上面支出来一截,下面又短了一截。
  舒慈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月恒急道:“这长命缕是我自己编的——编虽是编得不好,可这编法是跟我娘学的。还有这四方的厌胜,是我凑了半天才凑出来的。”他顿了顿,“你在缉妖司出生入死,我又去了鸿胪寺,不能像之前一样与你一起查案,东跑西跑的……”
  他声音低下去一点,墨黑的眼里映出点点星火:“我编的时候,便一直默念着,愿西方三圣、钟馗祖师还有全天下的神仙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舒慈别过脸去,将五色的丝线举起来,对着远处的灯火仔细查看,那四方分别编缀着白玉的仙鹤、赤色的珊瑚宝相花、鎏金的摩羯鱼,还有一枚银的厌胜钱,刻着北斗七星。
  这四种纹样皆是祈求平安顺遂,佛道两法皆在,似乎是要将全天下的吉祥祝福都一股脑塞在她手里。
  舒慈想起小时候,每年端午,烟霞客倒是会胡乱找出几只五色丝线,随便绕在她手腕上便充当了长命缕。长大了,便只有朝廷分发的粽子香囊——这长命缕的编法她也同样一窍不通。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接住这份心意,嘴上却说:“放心啦,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杜月恒叫她赶紧收回这话。
  舒慈手心发烫,听得耳朵也发烫,于是干脆取出桃木剑,两三下将长命缕系在了剑柄。
  她吸吸鼻子,轻快地说:“这样你也算是和师父一样,时时和我在一起啦。”
  杜月恒的耳朵顿时像被晚风吹起来,像两只绯薄的琉璃盏,而他只傻傻地看着她笑。
  远处的舞乐声渐渐停了,舒慈挥了挥手,二人便一同往外走去。
  ***
  舒慈与杜月恒分别后,往回走时已是亥时过半,长安城街市上早已寂静无人。
  夜空低悬一枚峨眉弯月,月光洒下,斜斜地照过来,街市两侧的房屋投影在石板路上,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这条回家的路她倒是熟悉,缉妖司的差事时常熬到半夜,她自然觉得长安的月是冰冷又凄苦的,今日却不同——她心中仍想着今日夜宴上所见所闻,情不自禁伸手向后,摸了摸桃木剑剑柄,又顺着反复摸了摸那串长命缕,五彩的丝线跟着她的脚步柔柔地荡开。
  她从没觉得月光是如此轻盈温暖,连着夜色的里的长安也轻快了起来。
  可月光并不是一直温柔,忽地,她本能地察觉出一丝异样。
  只见她投在地上的那条影子,头顶鼓出了一团,乍看之下,好似她多长出一颗头来。
  有东西跟在她后面。
  不知道那东西是何来意,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深吸一口气,轻飘飘的月色立刻变得沉重了起来——这便是长安的夜,必须重新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那影子见她放慢了脚步,似乎也往前探了探,那轮廓上冒出两只犬一样的尖耳朵。
  起先,舒慈以为是敖瑞,但再一细看,那漆黑的轮廓又隆起来一点,比敖瑞一般的猎犬大得多。
  她克制住转头的冲动,又向前走几步,忽快忽慢,那黑影便亦步亦趋,随着她行进。
  那东西确实是在跟着她。
  若平时被东西盯上,混入人群中,便也好摆脱,找准时机还可反过来盯梢。可现在四下无人,店铺大关,暂时找不到掩护之所。
  舒慈沉下心来,不着急,只装作若无其事,又恢复平常的脚步。
  眼观八方,直到行至一条岔路口,猛地转弯,一进巷内便提气加速,跑了起来。
  巷子的一侧恰巧是染坊后院,从墙内支起来竹竿,悬挂着宽大的染布,在夹道内投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阴影。
  于是,舒慈迅速拐入夹道之中,隐入影子之中,然后便屏住呼吸。
  只一会,一阵细碎的脚步从上空尾随而来。
  这脚步声十分轻微,即使在寂静的夜里,也要极仔细才能分辨出来。
  月光幽暗,她紧紧地贴在墙面上,直到听到脚步声走到了头顶上。
  抬头一看,弯月前是一匹剪影——那是一匹黑狼,正踩在高墙上,低下头来嗅闻。
  舒慈与那双猩红的双眼对上,只见它立时龇出獠牙,上半身趴下,蹬起后腿。
  这姿势舒慈熟悉,敖瑞要攻击时也是同样的架势。
  果然,它瞳孔一缩,带着腥风直朝她面门扑来。
  舒慈已有准备,侧身一闪,利爪割了几寸从她身前划过。
  它立刻又攻了过来,但这一下不是冲着她,而是朝着她的身后,舒慈翻身躲开,猩红的光在她背后一闪,只听当啷一声,系在剑柄上的长命缕掉在了地上。
  它一低头,竟衔起地上的长命缕,转身朝着巷外跑去。
  舒慈直觉有异,这东西似乎是故意抢这东西来的,长命缕的丝线寻常,难道是杜月恒用的厌胜有问题?又或是它就是冲着杜月恒来的?
  她来不及细想,再次运气跟上,但黑狼也铆足了劲,四□□替飞快,直直地往北而去。
  黑狼在高墙、房顶、屋檐上敏捷地狂奔,舒慈紧跟着地上的影子,夜里的长安此刻好似变换了模样,街道上房屋的影子犬牙交错,影影幢幢,好似地上有地上的世界,地下的世界长出了鬼影,映在她脚下。
  光影交替,舒慈一心跟着那黑狼,追得专心,直到来到一堵红墙下,地上的影子也变得壮阔宏伟了起来,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跟着它到了天仁寺。
  黑狼还没有停,一闪身,拐进了天仁寺壮丽伽蓝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那是一条暗巷,舒慈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巷口弥漫着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暗巷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一身玄色,仿佛是从月光投下的阴翳中长出来的。
  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不,那已经不能称为一个人——那是一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逆着光,暗红的血迹比深灰的地面还要黑,映不出任何颜色。
  血腥味的来源处正是汩汩的鲜血,是从尸体的脖子里不绝地渗出来的。
  那尸体的脖子上没有头,它的头正在那人手上提着。
  舒慈向后一退,想跑但已经走不了了。
  那黑色的人听见了响动,转过来,连同手上的那颗头也一起转过来——
  长安的月色冰凉,照得清晰。
  那张脸惨白无色,是一张酷似杜月恒的脸。
  舒慈认了出来,那是杜月恒的哥哥——杜月昇。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感到后脑勺一记重击,当场便昏死了过去。
  第53章
  “……将近寅时发现的杜大人的尸体,还有舒司务……”
  迷迷糊糊中舒慈听见一个低沉有力的男声。
  “是谁发现的?”
  另一个男声响了起来,是中年男人的声音。
  “……是一个天仁寺的和尚……”
  舒慈的后脑勺还在发痛,眼前一片漆黑,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听不真切,模糊而遥远,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么睁也睁不开。
  “……案发之处离天仁寺不远?”
  “是。”
  她终于浑浑噩噩地撑开眼皮,用力眨了两下,眼前的画面清晰起来。
  灯光昏暗,她现下坐在一张椅子上,椅背很高,双手被麻绳松松地绑在两侧扶手上
  这是审问椅。
  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宽大的长桌,墙壁斑驳脱落。光线昏暗,只有墙上一面气窗,投进微弱的天光,不知现下是何时何刻,偶尔还传来一两声的哀嚎和惨叫,门外一左一右还守着两个身穿金甲的卫士。
  舒慈猛地清醒过来,她来过这里,她想了起来,此处正是上次金吾卫审讯虫合虫莫精碧波仙人的地方。
  空气中充斥一股潮湿的霉味,还有血腥味直往她鼻子里钻,低头一看,短衣浸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外套的朱红短衫被染得发黑。舒慈不敢置信,颤抖着摊开手来,两只手掌,甚至指甲缝里都同样染上了乌黑的血渍,她只感觉脑中“嗡”地一声,本能地想要挣脱。
  这时,那两人的声音渐渐到了门外,一个是左金吾卫郎将范长风,另一个则是她的顶头上司李元信。
  只听李元信行礼道:“……范郎将,审讯之事大理寺不便在场,待问话结束,再叫我就行。”
  “李大人客气了。”范长风回礼道。
  然后,李元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范长风先进审问室,又隔着瞥了一眼舒慈,他神色凝重,眼下因疲惫有些浮肿。见舒慈迷茫地望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朝她点了点头,转头立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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