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正思索至此,响起来青龙寺大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又进来一个僧人。
  他头戴的朱红色兜帽,身披赤橙色拼接的袈裟,脚踩玄色金丝宝相花锦靿靴,背着一只牛皮包袱。
  一进来,他便取下露出剃度头,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但皮肤黝黑,从眼角到唇边,爬满许多细纹,分辨不出年龄。
  “他来了?”
  简单三个字,却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一样含糊不清,带着奇怪的口音。
  “他来了。”
  悟尘答,让了让身子,露出身后的高台。
  早前佛像端坐的高台上,放着一只黑红色的包袱皮——那黑红色是从里面渗出来的,渐渐开始凝固的鲜血。
  僧人上前打开来,里面装的正是杜月昇的头。
  面容已经开始发灰,双眼还睁开着,但瞳孔早就没了光彩。
  那僧人伸出手将他的眼睛合上,又双手合十,恭敬虔诚地朝着人头行了一个礼。
  “还有一样东西。”他说。
  悟尘指了指,头下面压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信封。
  僧人将它拿起来,正面依稀可见“杜月昇亲启”,背面的封口处有一只小小的圆形封蜡,写着觉顺的名字。
  他将封蜡扯开,将信件取出,拿到灯下仔细检查。
  里面是一张画纸,同样画着一个僧人的模样,画上的僧人同样戴着兜帽,结跏趺坐,静静地与僧人和悟尘对视。
  僧人没有犹豫,将画纸和信封一同放到烛火上,纸张边缘卷曲,火苗蹿了上去,将画中僧吞噬了进去。
  仿佛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僧人长舒一口气,接着展开那只牛皮的包裹。
  只见里面的结构精细,又缝制着十几个小袋,插着各式精致银刀,闪着银光。
  悟尘明白了,他要动手了,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准备退到屋外。
  “你不用走。”
  僧人用含糊的唐语道,只是淡淡地,不是呵斥,也不是阻拦。
  悟尘扬起眉毛,有些犹豫。
  “你可以看。”僧人道,“看,也是一种修行。”
  既是如此,悟尘找不到回绝的理由,便双手合十,站在一边。
  僧人先从袋子里找出一把剃刀,将杜月昇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剔下来,黑色的发丝散落在地上,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知为何,悟尘脑海中出跳出了这句话。
  他并不是大娘胎出来就是和尚读佛经,他想起来,这句话是他小时候阿娘教他的,孔夫子的一句话。
  但在僧人眼中不是这样,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孔夫子,悟尘想。
  僧人剃好头发,又将杜月恒的脸转向后面,将泛青的后脑勺对着自己。
  这才是真正开始了。
  僧人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把柳叶一般的银刃,再次双手合十,嘴里开始念起了经文。
  那不是唐话,悟尘听不懂。
  银刃伸向了头皮,刺啦一声,从上到下,锋利又干脆地划开了一条口子。
  先是黄色的、红色的皮肉筋膜,接着露出白色的骨骼。
  僧人的神情专注仔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和杜月昇的头骨,他将分离下来的皮肉的下来,扔到一边。
  饶是预想过了,但亲眼见到这诡异的场景,悟尘还是双眼发晕,“啊”了一声。
  又是一刀,银光闪烁,僧人不断变换着手中的利刃,熟练地将一片又一片皮肉从头骨上剥离下来。
  悟尘心跳如鼓,呼吸急促,双腿发软。
  僧人手上不停,头颅的处理已经进行了一半了,他将头骨转过来,继续剥离面上的皮肉。
  杜月昇的脸面对了悟尘。
  悟尘受不了了,没有办法,他又坐下来,结上跏趺坐,再次轻轻闭上双眼,调息凝神。
  僧人却以为悟尘按照他所说的,正在进行“看”的修行,于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听到念诵止,悟尘再次睁开双眼,此时,高台上已经只剩下一只白森森的头骨,再看不出杜月昇的模样。
  僧人道:“你第一次见,不习惯。但在茀夜,只有高僧可以留下自己的骨头当作法器。”
  悟尘无法平静,只能又闭上眼,胃里翻江倒海。
  僧人的样子很平静,仿佛稀松平常,又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对法师的虔诚。”
  第55章
  这边厢,舒慈倒是睡得安稳,第二日辰时正中,才被一阵细碎的声音吵醒。
  她实在太累了,先是目睹了杜月昇那诡异的凶案现场,又被人打昏过去,还被金吾卫、神策军连番审问。她牢记李元信的嘱托,要在神策军手下坚持下来,不休息好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一倒在木板床上,她便坠入了冗长的梦里。
  黑白的梦境中,那匹黑狼又将她引到了那条暗巷中。她已经有了预期,知道里面将是无比骇人诡异的一幕,停下了脚步。
  黑狼跑进了巷子里,不见她跟上来,转过头来。
  她听见自己呼吸一滞,周遭的世界是黑白扭曲的,那双猩红的眼睛变成了一道黑光。
  但她必须进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因为清醒的时候,她受到了太大的惊吓,回想不起案件的细节,才会再次在梦里重游当时的景象,好在意识的海洋里找到破碎的线索——那个凶手长什么样子?是谁从后面袭击了她?哪怕能回想起一点点细节都好啊。
  于是,梦中的自己拖起脚步迈了进去。
  暗巷尽头,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舒慈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抬起目光,只见尸体的头提在黑衣人左手,那人连脸都裹着黑布,露出一双漆黑不见眼白的眼睛——那双眼眼窝很深,右手拿着一把弯刀。
  弯刀的样子说不出的奇怪,像是直接从那人手中长出来的,与他的手臂浑然一体。
  那不是唐刀,舒慈反应过来,还想仔细看清楚,突然感觉胸口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
  此时,外面微亮的天光已透过气窗照了进来。
  她嘟囔了一声,不耐烦地翻了翻身。
  只听一阵“咕咕咕”的鸟叫声,舒慈猛地睁眼,一只碧蓝色的小鸟停在她身上。
  是三宝从气窗飞了进来。
  三宝:“咕咕咕咕?”
  小鸟歪着脑袋,意思是,你这都能睡着?
  舒慈不慌不忙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房间确实可谓是“狱徒四壁”。
  她被关在神策军衙内一排平房里,比起大理寺狱,此处更像是平常临时关押官员的地方。
  房间逼仄,只有一张木板矮床,光秃秃的墙壁上开着一只窄小的气窗。
  她适应得很快,连挑三拣四的力气都没有,甚至有一些侥幸——至少,证明现在神策军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治她的罪,没有将她投入关死刑犯的天牢。
  三宝又要说话,舒慈举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走到门边张望一番,确认看守的神策军没在房间门口,而是守在走廊尽头,才开口用只有一人一妖能听见的音量问道:“怎么了?”
  三宝急得在床板上跳了几下:“你还问怎么了?我们都要急死了!”
  说着,它伸出两条腿,上面左右各绑了一封信件。
  舒慈伸手取了下来,其中一封字迹细小,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舒慈一眼便认出这是李元信所书。
  信中大致内容是说,按《唐律》本案理应三十日内办结,但涉及鸿胪寺和大理寺,情况特殊,经杜大人和嘉阳公主争取,圣人要求神策军七日内办结,若七日内没有结果,再交由大理寺办理。
  哎,这事闹的。舒慈撇了撇嘴,稍稍松了口气,料想神策军七日之内必不可能破案。
  李元信又啰嗦道:七日之内,万万不可与神策军有任何冲突,免得授人以柄,拖延羁押时间。绝不能让陷害大理寺之人得逞。
  反过来还有一行:每日请三宝与大理寺联系,随时通报情况,若神策军有虐待之举,立刻报告!
  另有一句强调:切忌,切忌,切忌冲动!
  舒慈一边看,一边胡乱点头,感觉李元信本人似乎从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跳出来,在她耳边唠叨,与三宝嘀咕道:“你跟李元信说,行行行,我知道了。”
  另一封信简洁,只短短两行,字迹舒慈没认出来,潇洒灵动,颇有几分怀素的意思,倒是字如其人。
  “青鸾不渡月,相思寄梦中。莫愁无归路,云散破晓光。”
  这自然是杜月恒的手笔。
  三宝又跳脚道:“我飞了半天,他就写这么两句??”
  “‘相思寄梦中’,”舒慈苦笑了一下,“杜月恒这人真是古怪,他怎么知道我方才还梦见了这案子?”
  “……我是鸟化的妖怪,读书少。这句话是这么理解的吗?”三宝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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