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张仁甫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仍是循循善诱:“月恒,算是看着两兄弟长大,对你二人才能、品性和脾气都有了解一二,如今情况紧急,一是天仁寺社坛讲经之事不可再有拖延。二是鸿胪寺内,能信任的人不多。现如今虽是你在明,他在暗,如今也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才只能将此事交予你来。”
  杜月恒张了张嘴,知道张仁甫这不是夸自己,而是眼下别无选择。又一转念,若是自己如今已被神策军盯上了,贸然再前往天仁寺,必然是打草惊蛇,更引得注意。但若借了鸿胪寺公务的由头查案,或许又能顺利几分,便深吸一口气,与张仁甫深深谢过,算是应下了这一桩事情。
  第58章
  张仁甫见杜月恒应了,便先将他带至杜月昇先前当直之所。
  鸿胪寺少卿在一宽敞单间内办公,一张长桌摆放期间,屋内还多一张案几,安排一译语佐理其事务。
  张仁甫与那译语低语了一二,就算是交代了职掌。之后与杜月恒点了点头,便拂袖而去。
  杜月恒在这单间中,浑身不自在,与那译语自我介绍一番,虚虚一笑,便坐到杜月昇的座位上,只见他兄长案几上书籍繁杂,积案盈箱,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
  那译语倒是个自来熟的,也开口自我介绍道:“小杜大人好,在下蒋达毅,家中排行老四,大家又叫我蒋四,之前是杜大人的茀夜译语。如今小杜大人接替了杜大人,有什么用得着的,叫我便是。”
  既是杜月昇的译语,那自然也是鸿胪寺内知晓茀夜和谈事务的其中一人,又从未听兄长提起过,杜月恒如今看谁都像是奸细,只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见蒋四年约十六七岁,虽是唐人的打扮,但眉眼之间轮廓分明,一看就是有些胡人血统。
  杜月恒摆摆手一笑:“蒋达毅,蒋达意,你可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料,难怪年纪轻轻就到鸿胪寺当译语了。可是学的茀夜语?”
  “小杜大人这是折煞我了,”蒋四一乐,“在下的阿爷是茀夜人,阿娘是唐人。我阿爷是跟着茀夜的商队来了大唐,与我阿娘一见钟情,之后便一直留在长安。我也是从小在长安长大,因此既会茀夜语,又会说唐话。”
  “那你可去过茀夜没有?”
  “当然去过了!小杜大人你可曾去过?那茀夜与长安极为的不同,要先从河西走廊,经吐谷浑,越过沙漠才能到。那里的山之高,比长安的骊山高到不知道哪里去,说不定比秦岭还高!茀夜的人长得也和长安人不一样,个个晒得黝黑,我有时都分不清谁是谁……”蒋四挠了挠头,“只是这几年西域战乱,回茀夜的路好几次改道,回去一次多有不便。阿爷这几年一直念叨着想回家看看。”
  蒋四见杜月恒一边听他滔滔不绝,一边手上翻着案几上的文卷,面色愈发沉重,赶忙话锋一转道:“小杜大人,虽我未在茀夜长居过,但时常和我阿爷使茀夜语,又经常与茀夜商队对话,茀夜语熟练。这译语之事您可放心。”
  杜月恒干笑两声,倒不是为了此事,只是一听蒋四提到西域战乱,虽是远在天边,却立刻觉得心中仿佛有一幅千斤重担子沉了一沉。他手上不停,终于从书卷之中找出一张《天观天仁寺茀夜高僧开坛讲经行事仪注》,面上一朱红圆圈,内写一“秘”字。他别过身来,展开书卷,又问道:“那你这译语,平常与杜大人是如何办理公务?”
  “杜大人只有与茀夜使节来往时,才将我带上,那茀夜使节和高僧也会说几句唐话,也带着自己的译语,译语倒是不难。偶尔有些文书,也就交由我来处理。”
  杜月恒嗯了一声,书卷上面字迹浑厚工整,颇有颜真卿风韵,正是兄长笔墨。杜月恒情不自禁轻叹一口气,又继续看下去,开坛讲经一事定于五月二十举办,算起来只剩十余天。
  “那你可与杜大人去过天仁寺?”
  蒋四立刻答道:“回小杜大人,这天仁寺事务机密,杜大人未曾带我去过,只是若其中涉及与茀夜沟通,我才一同前往。”
  杜月恒一面翻那书卷,讲经仪式前后差不多已安排妥当,原来嘉阳公主当日也要驾临。其中细节还未敲定的,偶有删改圈批。再仔细一看,猛地瞧见那茀夜高僧名字上面打个圈,杜月恒不解其意,于是问道:“那茀夜高僧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茀夜最有名的高僧,名叫松丹云。他是宝相大师的亲传弟子。在茀夜,人人都知道宝相大师的故事,据说他降妖除魔,收服了雪山妖魔……”
  杜月恒听得稀里糊涂,忍不住打断道:“那为何要请松丹云来长安?为何不请宝相大师?”
  “小杜大人,这就说来话长了,”蒋四答,“宝相大师本是天竺的一位高僧,很久很久以前来到茀夜传播佛法,据说,当时茀夜战乱横行,民不聊生。宝相大师见此状不忍,便收服了盘踞在雪山上的要么,茀夜这才重获安宁。当时的国王为感谢宝相大师,改信佛法,并答应在茀夜国内广推佛法。可是,当时茀夜人祖祖辈辈不信佛,只供奉雪山天女,因此传法艰难。宝相大师见此情形,便在茀夜城建寺讲经,不断度化茀夜人,直到二十年前,他派座下弟子松丹云来到长安天仁寺取经,带回了《华严经》《大品般若经》等,这才叫佛法在茀夜广行。”
  “那宝相大师呢?”
  蒋四双手合十,“未等到松丹云归来,大师便已圆寂了。”
  这茀夜的传奇故事更叫杜月恒听得云里雾里,一时听不出什么关窍来,又问了讲经之事推进如何,心中有了个大概,便埋首于文卷案牍之中,再抬头时,暮鼓沉沉敲响。
  他与蒋四道了别,先回到家中,草草与阿娘一同用过饭,待暮色西沉,明月低悬,又从后门悄悄溜出来。在街坊内绕了两圈,确定没有跟梢的,才径自往平康坊拂花楼而去。
  原来拂花楼之处,招牌已改为“迦陵楼”三个大字,楼内仍是花灯璀璨,明光闪烁,热闹至极。
  原是柳容烟被害后,胡阿烈心中悲痛,不舍将拂花楼转卖他人,便自己接了过来,将烟花之处改为豪华酒肆,没想到生意大好,一改之前的鹅颓势,
  进了门,只见正中一个舞台,正有几名胡姬跳着旋舞。玉莲从台后飘出来,她穿着龟兹服饰,裙摆飘飘,翩迁而至。
  杜月恒忍不住道:“你们这胡姬,都跟你一样是假的?”
  玉莲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楼上:“胡老板在二楼厢房等你。”
  进了厢房,胡阿烈、胡左和胡右立刻站了起来,将杜月恒迎到上座。
  杜月恒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下来。
  胡阿烈替他斟上一杯酒,开口道:“杜二公子,我这刚知道杜大人的事情,还请您节哀啊。”又小心翼翼问道:“我听玉莲说舒司务她……”
  杜月恒接过酒杯,惆怅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胡阿烈着急道,“舒司务绝对不可能杀人的!若没有您和舒司务,容烟她的尸体都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再说,舒司务就是大理寺的,这是自己人,他们怎么都不弄清真相,说抓就抓呢?”
  “阿烈兄,你有所不知,”杜月恒苦笑,“虽说此乃命案,但案子如今不在大理寺的手上。事发之后,我连舒慈的人都没见到。现下我兄长的案子简直是一筹莫展。不瞒你说,今日我正是为了调查此事才专程麻烦兄弟你来。”
  “杜二公子这是与我见外了,”胡阿烈酒杯一举,仰头喝下,干脆道:“您有事尽管开口,我胡阿烈定当倾力相助”
  杜月恒酒杯一碰,也是一饮而尽,苦笑道:“阿烈兄高义!有你这句话,杜某已经感激不尽!但此事复杂,你先听我说完,再来仔细定夺。”
  “我兄长这案子与旁的不同,如今是到了神策军的手上。”杜月恒坦荡道,“众人皆知神策军如今是太子殿下的,高大人又是太子殿下的得力干将,阿烈兄又是高大人的小舅子,如今我是求你在神策军眼皮子底下替我查案……”
  胡阿烈虽是胡人,但这汉人的弯弯绕绕他也听得明白了,思考片刻后,眼珠一转,又低声与胡左胡右讨论两句,终于道:
  “唐话说得好,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个‘义’字。你和舒司务都是顶顶有‘义’的人,此时有难,我胡阿烈不可不帮。高大人处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好!阿烈兄果然是条好汉!”
  杜月恒感动,又与三人连饮数杯后,这才说到了正题上。
  “阿烈兄,我兄长的伤口古怪,舒司务看到了那行凶之人所用器物为一把弯刀。”
  “弯刀?”胡阿烈反应过来了,“杜二公子是怀疑,这凶器是胡人的武器?”
  “正是。”杜月恒赞许地点头。“唐人所惯用唐刀,或为双手持握的仪刀,或为宽刃大刀的障刀,或为佩在腰间的横刀,又或为长柄细刃的陌刀。但无论哪一样,都是直刃,这弯刃的兵器只有胡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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