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身上已经不痛了,舒慈抬起手来,左手手掌的窟窿也消失了。
  又来了?她揉了揉左眼,只是这一次没有看到尸体。还是在讲经堂内,黑压压一片,透不进一丝天光,唯一的光源是堂中的那尊金身佛,在黑暗中散发着暖色的柔光。
  金身佛被放置在高台上,它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穿一件白色的宽大长袍,背着手,抬头凝视着佛像。似乎听见了舒慈的动静,他转过脸来。
  “吴青秀?”
  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脸还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舒慈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梦里?”
  吴青秀摇头。
  “幻术?”
  吴青秀还是不说话,又抬起头,注视那尊金身佛。
  她想用左眼看看这人的真身,可左眼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她走到那尊金身佛前,像吴青秀一样仰起头,与佛像对视。
  佛就这样低低地注视着她们。
  舒慈心中有很多的疑问,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好一会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杀人?”
  吴青秀反问道:“你为何又要杀妖?”
  “……因为我是大理寺缉妖司的官差,妖物犯唐律,与人同样。”
  “那你为何又要当大理寺的官差?唐律又是何人所作的?妖凭什么就要与人一样?
  “你杀妖有你的唐律,我杀人自然也有我的道理。”
  这显然是在诡辩,舒慈皱眉,生出一丝百无聊奈之情,蓦地想起了杜月恒。若他在此处就好了,他最擅长和这些怪人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想了想又指着金身佛问:“我先前看卷宗,你杀人是信了邪道。这不是佛,对不对?”
  “邪道?”
  他挑了挑眉,再次答非所问:“我以前也像你一样,认为宇宙之间理所当然存在着真理——万物自然而然地遵守,依照规则行进。那么这世间自然有正道邪道之分。殊不知,这也是一种‘我执’!”
  他说着,情绪愈发激动,手舞足蹈起来,“有此‘我执着’,我才画不出真正的画。你知道吗?画和所有的东西都不同——什么诗书礼乐,什么《诗》《书》《礼》《义》《春秋》不同,更不是《华严经》什么《心经》,不在于说教,而在于描,在于绘!写在书上的字,从乐器里响起的乐,都只是反映宇宙万物的一点皮毛!只有画,画画,才能长久地留下来,最圆满地保留宇宙的真谛!”
  “……”
  更加听不懂了,舒慈揉了揉脸,若这是幻术,为什么还没有人将她叫醒?
  吴青秀见她毫无兴趣,猛地停下来,笑眯眯地朝她点了点头:“因此,你猜得很对。这不是佛。”
  “里面是什么?你就为了这个东西杀人?”
  “油盐不进!”他生气了,眉毛倒竖起来,“你还不懂吗?你的‘我执’就是大理寺——难道你查案,就是为了正义吗?”
  他语气一变:“难怪啊,烟霞客说你天资愚钝……”
  “除了查案,你在这世间还有什么倚靠吗?”他男人的面皮下,忽然发出温柔的女声,“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像孤舟拼命靠岸,浮萍扎根泥潭,或者壶藤缠住小船……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很害怕对不对?如果破不了案,你担心没人看得见你,没人看得起你,更没人会爱你……”
  舒慈大骇:“你是谁?!”
  他笑了,眉毛放下来,又显得面目柔和了,却发出老人的声音:“你就没想过你的左眼为何能看清人和妖吗?”
  “舒慈啊舒慈,你不是生来就是如此的——你猜猜,没有了你的左眼,你还能破案吗?大理寺还会破例招你这个女官吗?”
  “你闭嘴!”
  舒慈往后退一步,“你到底是谁?”
  ——阿慈?这是三宝的声音。
  “舒慈,这个人间,本来就处处是地狱啊!”
  ——烟霞真人,阿慈姐不会醒不过来了吧?这声音带哭腔,应该是敖瑞。
  ——呸呸呸,她这是魇住了。都闪开,让我来……烟霞客说的。
  吴青秀道:“我就是你啊!”
  ——“啪!”
  痛。
  头痛,手痛,眼睛也痛。
  烟霞客给了她额头一巴掌,舒慈痛醒了。
  第81章
  舒慈艰难地从梦魇中醒来,撑开眼皮,已是天光大亮,映入眼帘四张脸正关切地看着她。
  “水……”
  “水!她要水!赶紧倒水!”
  李元信指挥道。
  三宝和敖瑞,一个小心翼翼地将舒慈扶起来,好像捧着一只瓷娃娃。另一个手忙脚乱地在她屋里翻找。桌上只有一只水壶和一只水杯,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
  舒慈忍着痛用右手接过来,只见右臂缠了一层绷带,勉强可以动作。咕咚咕咚猛喝几口,想抬手擦嘴,左手手掌则被缠了个严严实实,用一根纱布挂在她脖子上。
  “你这伤我看过了,要说你这呆子运气好,右臂伤了点皮毛,左边被那狼泼皮戳了个洞,倒也没伤着筋骨,养养就能好了。”烟霞客坐在一边,欣喜中带点得意,“当然,幸好为师这手医术高明,要不误了时辰,你这手可就废了。不过,呆徒你这几年在大理寺历练有佳,竟能和那妖怪打个有来有回,不错,真是不错。话又说回来,你怎么惹上那泼皮了?它非要杀你不可?”
  舒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这房间中床、桌、椅子、柜子都只有一张,仅有的椅子让烟霞客坐了,李元信只能背着手房中来回踱步,面容焦灼。显是因为烟霞客在此,才不好打断说话。
  她眼珠子一转,先问烟霞客道:“师父,你怎么来了?我的信前几日才寄出,您这就收到了?您该不会真有御剑飞行的功夫,从蜀中飞过来的吧?”
  烟霞客“啧”了一声:“你被打糊涂了?什么信,什么飞,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来长安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情?不会是跟二十年前吴青秀的案子有关系吧?”舒慈道,“师父,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当时不也参与了查案吗?”
  烟霞客瞪了她片刻,答非所问道:“你不是看了大理寺的案卷?还问我干嘛?”
  “案卷上记得不明不白,吴青秀为何杀人,信的什么邪道,有没有同伙,什么都没说清楚——我不是说大理寺记录有失,”舒慈冲着李元信干笑一下,“我想着直接问您不是更清楚吗?”
  烟霞客沉默地捋了两下胡子,其余几人都盯着他。他却道:“我只知道你说的那个吴什么,二十年前杀了灵虚观的弟子,因此我才参加了查案。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人,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
  “怎么,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舒慈急火攻心,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痛得“嘶”了一声,与烟霞客争辩,“二十年前,那吴青秀杀了一个官差,割下了他的头;偷了一枚高僧舍利;又杀了一个道士,剜出他的心脏。二十年后的今日,同样有一官员头颅被割下,高僧舍利被盗。只差一个道士的心脏……我!我就是那个道士!”
  “哦,”烟霞客恍然大悟,“原来那狼泼皮为了此事才找上你的。”
  舒慈见他油盐不进,提高声音:“二十年前的事情弄不明白,我就破不了眼前的案子。前后四十年,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又有多少人被牵连……杜谌义死了,杜月恒又被抓了,我估计离死也不远了!我方才甚至在梦里见到了吴青秀,不知是幻术还是妖法……”
  “吴青秀死了。”烟霞客忽的打断道,“他死在我眼前,千真万确。”
  他又用笃定平静的语气道,“你若再看见他,切勿相信。他早就死了。”
  舒慈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烟霞客道:“你方才不是提到杜家的小少爷?三宝和李元信都是为此事而来,你不听?”
  李元信清了清嗓子,对烟霞客点点头,又朝舒慈道:“我刚刚与烟霞真人说过了——舒慈,小杜大人被神策军审了一夜。说是已经招了——他与茀夜国内乱党勾结,蓄意破坏和谈,按《唐律》当斩。明日,太子将亲自面圣,秉明此事后斩。”
  “什么?!”
  舒慈急得跳起来,差点撞道烟霞客脸上,又痛得龇牙咧嘴,坐了回去。
  敖瑞道:“这不可能啊?!”
  “阿慈你别急,”一旁的三宝道,“我昨日晚上见到了杜月恒,他说,让我们抓蒋四。”
  “蒋四?蒋四是谁?”敖瑞问。
  蒋四是杜月恒的译语,舒慈曾在天仁寺与此人有一面之缘,可为什么杜月恒要他们抓此人?这人又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敖瑞不管三七二十一道:“管他那么多,抓了再说!”
  李元信也急:“抓,也要师出有名,大理寺没个理由将他绑了来,不合法度,更加落人口实!若真是太子党那群人搞的鬼,你们光明正大地抓了人,岂不是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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