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杀我,则是因为我刚巧是烟霞客的弟子,又是大理寺的官差。”舒慈苦笑一下,“看来这人法力平平,杀不了烟霞客,只能对我下手。”
  杜月恒笑不出来,接着道,“可即使如此,悟尘和假松丹云会藏在哪里呢?”
  “两个和尚还能去什么地方,”舒慈道,“你之前的推断没错,估计这二人是寻了一间庙宇安身……”
  “青龙寺。”
  杜月恒如梦初醒一般,“经卷藏在青龙寺,悟尘去过。那里刚好又是一处破庙……”
  话音未落,二人便冲出了大理寺,翻身上马,往长安城南郊而去。
  ***
  三宝与敖瑞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从大理寺回家,却见舒慈又从外面走进来。
  她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只盯着前面的路,跌跌撞撞地,失了魂魄一般,走到桌前坐下。
  三宝吓了一跳:“阿慈,你怎么回来了?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又生病了?”
  舒慈摆了摆手,一字一顿道:“不、妨。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敖瑞也觉得不对,出声道:“阿慈姐,公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我方才瞧见李大人跑出去了,你赶紧走吧,要不他一会儿又回来了,估计又有事情!”
  舒慈摇摇头:“不、用。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快回去,我等等元信。”
  三宝仍不放心:“你忘了前几日那影子狼人,它若是又来找你怎么办?”
  “不,怕。烟霞真人教了我厉害的阵法。那泼皮一来,便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你们放心,快快走吧。”
  虽然觉得古怪,但二人对视一眼,耸耸肩,往外面走。
  敖瑞化成黑犬,三宝停在它头上,一犬一鸟轻巧地跑出了大理寺大门。
  刚绕过门口的石狮子,三宝却“啾啾啾”惊叫起来。
  黑犬紧急刹住脚步,喷了喷气,眼睛向上,想找三宝。
  三宝拍拍翅膀,停在它鼻尖,开口道:“傻狗,你不觉得阿慈方才特别奇怪吗?”
  敖瑞点点头,喷喷气,“是有一点!”
  三宝道:“你说,你几时见过她这么勤奋?”
  敖瑞答:“阿慈姐虽然散漫了点,但不能说不勤奋吧?”
  三宝不耐烦地抓了抓它的鼻子,敖瑞打了个喷嚏。
  “啧,那你说,阿慈什么时候叫过李元信‘元信’?”
  “是哦,”敖瑞也疑惑道,“她一般跟咱们都是李老头、李胡子什么的,看来她今日比较有礼貌了。”
  “啧!你!”三宝无语,飞到地上,“还有,阿慈怎么可能叫烟霞客‘烟霞真人’?!“
  “是哦,她一般都是跟咱们说‘我师父’或者‘烟霞老头子’,要么就是‘烟霞老道士’……哎?!说好的回家呢?”
  只见三宝已经一转身,飞回了大理寺内,敖瑞甩甩爪子,迅速跟上。
  果然,方才还点着一豆烛火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漆黑一片。
  三宝在空中盘旋一圈,示意敖瑞躲在房门外,自己则无声无息地飞进去,停在横梁之上。
  今日又是一轮弯月,月光斜斜地照进来,瀑布一般倾泻在地上,映出横梁正下方的地面上一滩鲜红的污渍。
  舒慈倒在上面,脖颈处被划出一道弧形的伤口。那地上冒着热气的,鲜红的血液,就是从那切口处流出来的。
  她的面目更加苍白了,头歪歪斜斜地倒向一旁,已经没有了气息,一双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空洞地,了无生息地瞪着上方。
  三宝想尖叫,却不敢。
  她身前还站着一个人,身影高大,罩着一件黑袍,黑色兜帽下面是一双猩红的眼睛。
  是阿达。
  说是人,但它现在只是用人的皮囊站在那里,那张皮下面,是一匹双头的狼,是世间所有的阴影,所有的黑暗,没有一丝光可以照进它的眼睛,照进它的灵魂。
  行凶还没有结束,他转了转手上的弯刀,然后又是一刀下去,瞬间鲜血四溅,喷到了他的脸上、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擦了擦眼睛继续动作。
  弯刀举起又落下,阿达在她的胸口割开一条口子。
  三宝受不了了,闭上眼睛——阿慈死了!
  不等它发出声响,黑暗中猛地窜出一只手来,稳稳地捏住了它的喙。
  是烟霞客。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躲在了横梁上,翘着一条腿,坐在一边。三宝还想挣扎,烟霞客冲它眨了眨眼睛,又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三宝不叫了,只见横梁下的阿达还在动作。
  他伸手将舒慈胸膛的伤口扯开,里面早已血肉模糊,看不清楚。他便干*脆一只手探进去,在里面又搅又掏。
  三宝想吐。
  烟霞客看得饶有兴致,然后抬起一只手,袖口立刻飞出一张黄纸符,从梁上悄然无声地,轻飘飘地贴在了阿达的后背上。
  阿达毫无知觉,还在投入地在胸膛里翻找着,过了好一会,他停了停,抽出手来。
  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月光下,那是一颗新鲜的,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满意地轻哼了一声,然后“哒”的一下,黑影下陷,仿佛溶在了影子里,他又消失了。
  “啊!”
  三宝忍不住,放声尖叫。
  敖瑞听了响动也冲了进来,惊得大吠,“汪汪汪!!”
  烟霞客飞身下了梁,大喊一声:“闭嘴!”又踢了一脚地上的“舒慈”,只见她背面贴着一张黄纸符。
  一鸟一狗收了声音。
  他弯下身来,一把扯下黄纸符,地上的“舒慈”立刻消散不见,变成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
  三宝也飞下来,落地成了少女样子,心有余悸地喊叫起来:“烟霞老头!到底怎么回事!”
  “汪汪汪!”敖瑞也叫道。
  烟霞客撇了他们一眼,懒得解释,从兜里掏出一只罗盘,捏着决嘟囔一句咒语,外层立刻先转了三圈,内层转了三圈,然后指针也咕噜噜地旋转了起来,最后停在了东北方向。(注)
  “你们别跟着。”
  说完这句话,他就把罗盘一收,飞也似地离开了大理寺。
  第86章
  佛堂里很黑,悟尘擦亮一只蜡烛,插在佛台旁的烛台上,火光这才将满室的黑暗驱散。
  “松丹云”也在,他解开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袱,取出一尊到人膝盖高的佛像、一只发黑的人头骨、一颗粗糙发青的舍利子,把它们整齐放置在佛台上,郑重地鞠了一躬。包袱里还有一只牛皮的小包,他瞥了一眼悟尘,迅速地收回到自己的衣袖里。
  悟尘毫无知觉,正举着一只蜡烛,凑到佛堂一侧墙角,鼻尖几乎要碰到墙上,入神地观赏着。
  整面墙上泼洒着巨幅壁画,可惜成画时间久远,色彩已经渐渐褪去,只剩青金与赭红鲜明,其上已经覆了一层霉斑。画面虽模糊,但仍可感其笔力劲怒,画面阴怪。(注)
  而墙根处还躺着一个老和尚,仿佛安然睡去,其实早已停止了呼吸。更显得画面怪诞不经。
  “你把他杀了?”
  “松丹云”用下巴点了点和尚的尸体,开口道。
  悟尘“嗯”了一声,举着蜡烛,顺着壁画往前走,细细观赏。
  “如今的圣人崇道抑佛,小的寺庙或被道观吞并,又供帝君又供佛祖;或直接被拆除,什么也没剩下;或因零星香火尚存,虽保留了下来,但只剩一个和尚守着,和潦倒了也没有多大差别。”
  “松丹云”“哼”了一声,结跏趺坐,“我只是担心,会否有人突然闯入……”
  “不会的。”悟尘轻声答道。
  “还有一样东西呢?你的人什么时候送来?”
  悟尘答非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画?”
  “松丹云”不耐烦地抬起眼,这才扫了一眼壁画,震撼良久,才吐出两个字:
  “地狱。”
  “正是。”悟尘的语气轻快,“这就是吴道子的真迹,《地狱变相图》。”
  整面墙被绘成了阎罗殿,线条绵密劲挺,从下至上,描绘着仿佛挤压过的扭曲的回廊螺旋上升,连接一个又一个地狱。阎罗殿的柱子向内弯曲,远处的火焰向上坠落。一个罪人的影子反复出现在回廊之中。他没有五官,是匆匆勾画的游魂。他的舌头被拉长成一卷佛经,又被绑在人骨齿轮上,被碾压践踏,再被一次次推下深渊,肢体摔得粉碎,再活过来,去了最上面的回廊……
  在画面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剪影,线条有力,几乎要飞出墙面。一双眼睛清晰可见,双眉飞扬,凤眼威严,怒视众生。
  而墙角处,藏在四散的火焰中,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临摹地狱场景,笔下所画正是观者此刻所见。
  “地狱为轮回,”“松丹云”入迷地看着,不禁道,“大唐的画师,确实不俗。”
  “画作就是如此,”悟尘感叹道,“不需语言的解读,而是如实反应人与当下、人与瞬间、人与本心,是人本身与宇宙本身的缩影。因此,只一眼,连你这个茀夜人也能看出画的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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