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父亲的父亲曾是吴道子的徒弟。我的父亲亦是一名画师。据说,我父亲就是看了这幅画作,决心画出超越吴道子的地狱……”悟尘走回他身边,将蜡烛放在烛台上,屋里更亮了,“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在天仁寺认识了真正的松丹云,知晓了金身佛的存在,他下定决心,要放出三障尊,将世间化为地狱——只有亲眼见地狱,方可画出真正的地狱……”
  “松丹云”“嗯”了一声,兴趣不大,又重复问了一遍,“还有一样东西呢?还差一样东西,我们便能了却你父亲的遗愿。”
  “唔。”悟尘嘟囔了一声,盘腿坐下,双眼微闭,仿佛遁入虚空。
  “松丹云”干瞪着眼,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便也闭上眼睛。
  二人相对而坐。
  等,等待亦是一种修行。
  烛火忽的无风而动,只听“啪嗒”一声,一道高大的黑影出现在二人身后。
  二人睁开眼,虽从没见过他,却都猜到了他的来意。
  阿达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包裹,他打开来,里面躺着一颗淌着鲜血的心脏。
  “好!太好了!”
  “松丹云”大喜过望,跳起来一把上前,想从阿达手中夺过。
  阿达一扭身,叫他扑了个空,开口道:“钱。”又将心脏伸到他眼前,攥了攥,“黑暗的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松丹云”责怪地瞪了一眼悟尘,无暇与阿达争论,鼻孔里狠狠出了一道气,发狂一般抓起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抖落出来镶宝石的匕首。他踢到阿达脚边。
  “够不够?”
  包袱里面又掉落出来一件丝质的长袍,“松丹云”颤抖着从内袋里面掏出一粒拇指盖大小的金锭,抛给阿达。
  “够不够?!”
  阿达这才满意了,收下金锭、匕首,接着,手向上一抬,把心脏往天上一抛。
  “松丹云”尖叫一声,滑倒在地,一手接住了心脏。再一回头,阿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松丹云”呼吸急促,颤抖地捧着这颗心脏,跪在佛台前,却没有立刻将它放置其上。
  他转头对悟尘道:“你来。”
  看不出一丝情绪,悟尘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心脏,放置在佛像前。
  他身后,“松丹云”已从袖口里摸出了牛皮包,从里抽出一只极细的柳叶一般的小刀。
  刀光一闪,他往悟尘的后背刺去。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刀尖还未近身,悟尘已经往一旁躲开,撞倒了烛台。
  “哐当”一声,烛火全熄灭了,烟尘四起。
  二人周旋在黑暗之中,谁也没有说话。
  借着微弱的月光,“松丹云”捕捉到悟尘的轮廓,朝他飞扑而去。可他根本动弹不得,已经被人从后面死死地缠住。
  碧波仙人不知何时出现,双臂勾住他的腋下,将他死死锁在身前。
  “师父!”
  悟尘点点头,也从袖口抽出一根银针,干脆地刺进了“松丹云”的脖颈里。针孔处立刻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松丹云”挣扎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碧波仙人松了口气,将他拖到墙角,和老和尚的尸身一起放好。
  “师父,你真是料事如神,幸好你安排好了,让我叫那狼人先进来,我守在门口。”
  悟尘没答话,将烛台扶起来,再次点上蜡烛,屋内复又明亮。
  “东西齐了?”碧波仙人这才看清佛台上的东西,大喜,“恭喜师父!贺喜师傅!大事已成……”
  悟尘叹了口气,“等等。”
  他衣袖一拂,竟将那颗心脏扫落在地。
  “哎哟!”
  碧波仙人瞪大眼睛,心脏“噗”地一下,变成一个纸团。他捡起来,只见好几层纸叠在一起,展开来,最里面的一张写着三个大字:
  “哈哈哈”
  “呱?!”碧波仙人气得把纸团一摔,“谁?!”
  ***
  舒慈与杜月恒赶到青龙寺,此处仍旧破败不堪。
  庭院内杂草长得更高了,稀疏如鬼影,一片死寂,在阴冷的月色下更显诡异。
  杜月恒打了个寒战,跟着舒慈进了佛堂。
  佛堂内空空如也,二人分头,将其他几处厢房搜了个彻底。
  不说人了,连鬼的影子也没有。
  “嘶,”杜月恒挠挠头,“难道是我们猜错了?他们真的混进胡商的队伍里已经跑了?要不要跟李大人说一声,继续追查胡商队伍?”
  舒慈愁眉不展,摇摇头,来回踱步,“不,他们花了这么大力气就为了在长安城中放出那个什么‘三障尊’,断不会就此功亏一篑……虽然还缺我的心脏,但他们大可以换一个道士……”
  她猛地停下,直勾勾地盯着庭院里——紧挨着佛堂的一角,杂草稀疏,显然被人拔去,泥土也翻新过。
  二人对视一眼,赶忙上前挖开。
  东西埋得不深,很快先挖出一大团黑色的东西,舒慈上手摸了摸,是头发。用力扯出来,又牵出一片一片腐烂的皮肉。
  杜月恒反应过来,失神地退后一步,弯下腰来,他以为自己想吐,却是胸膛一阵钻心的痛,不觉眼泪涌出。
  “……是我兄长……”
  舒慈同样震惊,动了动右手,抚过他的后背。
  半晌,他直起身来,抹了一把脸,却道:“……说明他们之前确实来过此处。定是那茀夜使节被捕后,他们担心被供出,才换了地方。”
  舒慈惊讶,仔细看了看杜月恒。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里闪着火星子,在月光下极亮。
  舒慈想了想,从兜里找出一方手帕来,蹲下身,将头发和所剩无几的皮肉捡起来。
  杜月恒也蹲下身,二人很快把杜月昇的遗体收好。
  他忍不住伸出手,感激地握了握舒慈,二人对望片刻。舒慈忍不住开口:“……那现在,他们能去哪呢?”
  杜月恒收回手,挠挠鼻尖,“至少咱们猜的没错,他们定是用和尚的身份作掩护,估计还是藏在寺庙之中。”
  舒慈叹了口气,这要从何找起?
  “还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舒慈道,“那两卷经书里还夹了一张吴青秀的《地狱变相图》,嘉阳公主也曾说过,此事开端就是她请吴青秀往天仁寺作壁画。可这画上什么也没有啊?还有,为何经卷之中会留着他的画?”
  “画!”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月恒一拍脑袋,“我明白了!”
  “阿慈,你太聪明了!”
  舒慈一脸茫然,不知其所云。
  “画是一切的缘起!
  “嘉阳公主因想在天仁寺内模仿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才请了画师吴青秀。而吴青秀因画入魔,才有了二十年前的惨案!若悟尘是为了替父报仇,他说不定会去源头……”
  “源头?”
  “是的。源头的《地狱变相图》,其真迹也在一座寺庙里,正是长安城内的赵景公寺。”
  第87章
  佛堂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嗤笑。
  “来者何人?!”碧波仙人警觉地跳到悟尘身前,“报上名来!”
  逆着月光,翩翩飘进一道细长的人影,只听烟霞客道:“蟾蜍妖怪,没想到你倒是和这小沙弥主仆情深。”
  “你!!”
  碧波仙人一张丑脸涨得面红耳赤,“骂谁是仆人啊?你又是哪里来的道士?!”
  烟霞客手里把玩着一只滴溜溜乱转的罗盘,斜乜了一眼碧波仙人,根本不屑回答。
  悟尘仍在地上结跏趺坐,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只是幽幽开口道:“……烟霞客。”
  “呱?谁?”
  碧波仙人疑惑地看向身后的悟尘,露出一个呆滞的表情。
  烟霞客冷哼一声道:“既然知道是本真人,还不速速投案?”
  悟尘不理,却与碧波仙人道:“二十年前,杀害我父亲的人里就有他。”
  “呱!”
  “你这小沙弥好没道理,”烟霞客不耐烦道,“果然和你那疯子父亲一样——”
  “呱!”
  碧波仙人双腿微蹲,然后用力一蹬,虽是人的样子,但活脱脱像一只大蟾蜍似的朝烟霞客扑来,“骂师父的老子就是骂我的老子!老道士,看招!”
  烟霞客“啧”了一声,身子一躲,顺势就朝着碧波仙人的屁股一脚。踢得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停下来。
  碧波仙人骂咧咧地爬起来,又欲扑向烟霞客,悟尘却打了个手势,叫他退至身后。
  “烟霞客,你说得没错,我父亲确实是个疯子。”悟尘双手垂在膝盖上,平静地望着烟霞客,“人人都说,他是一个画疯子。为了画画他可以背井离乡,可以豪掷千金,可以付出一切……”
  “……还可以杀人。”烟霞客嘲讽道。
  “你们道士讲求修行,修行够了,就可以成仙。画画难道不也是修行的一种?所谓‘凡画山水,意在笔先’。若要有‘意’,必先修性,若要修性,自然要修行。只要日常事务以修炼心性为目的,自然做什么都可以为修行。”悟尘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反倒像是在与烟霞客论道,“若画画、吃饭、睡觉等等皆为修行,杀人自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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