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佛像颤抖起来,红影像听从着它的召唤,在它周身聚集,为它笼上了一层血雾般的袈裟。
  “地狱!”悟尘呆滞地出声道,“咚”地一声跪在了佛像跟前,虔诚几个响头,痴迷地喃喃自语,“……处处为地狱……”
  “不好!”烟霞客见此情景,一把拉住冲向阿达的杜月恒。一向镇静的他声音竟不觉颤抖起来,“三障尊……放出来了……”
  杜月恒目瞪口呆,脑海中一片空白——舒慈的心脏虽然未被狼人剜出,但却触动了仪式,难道她已经死了吗?
  由不得他们过多思考,烟霞客冷静下来,从怀中抽出几道符咒,喊道:“这妖孽只能以三教天雷将它逼回!三宝、敖瑞化成人形!你们为阵旗……”
  说着,烟霞客飞出两道符纸,三宝、敖瑞听令,赶到各自方位,接过符纸站定,刚好将佛像、悟尘、阿达、碧眼狐狸围在其中。
  不等烟霞客再发令,杜月恒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符纸,只留下一句“师父,你还要念咒,我来引雷!”,便冲向那染上血色的佛像。
  “他们要引雷了!”
  碧眼狐狸催促阿达道,“哥,你还在等什么?!”
  阿达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手扼住舒慈的脖子,一手握着弯刀。
  无论他怎么用力抽出,弯刀陷在舒慈的身体里纹丝不动,连他用来固定弯刀的黑影都在被她伤口冒出的红影吞噬。
  “别管刀了!”碧眼狐狸大喊。
  烟霞客气得直跺脚,心中大骂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呆子,但事已至此,只能飞快地翻动嘴唇,手中符纸翻飞,念起咒语。
  疾风骤起,将四面八方的云都刮到赵景公寺上空,顷刻间便乌云漫天,佛堂内又暗上几分。
  杜月恒飞扑过去,想要一把抱住佛像。那佛像却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一骨碌又滚进悟尘怀中。
  悟尘死命地护住佛像,嘴上仍在念念有词,“哈哈哈……这世间终于要成了地狱……”
  ——轰隆隆……
  远处雷声低鸣,墨色云海中一条金龙若隐若现,闪着白炽电火,只见其龙首钻出云端,却不见其尾。而云层中又翻涌着一赤色龙尾,如拖曳流火,随雷光游动。还有一尾,直冲云霄,刮起靛紫电屑,劈开星穹天幕。
  雷声越来越近了,杜月恒咬牙切齿,一脚踢在悟尘屁股上。
  悟尘扔不撒手,双臂像抱着命根一般紧箍着佛像,被踢得硬是抱着佛像滚了一圈。
  “杜月恒,你跟我拼什么命?”他抬起头额头,因为刚刚那一脚,在佛像上磕出一条血痕,“我听说,你学富五车,会作诗词,又会佛法,还会些道家的本领……可你为何不考取功名?是你不想吗?”
  若在平时,杜月恒还有闲工夫与他辩上一辩,可此时,他干脆了下来,手伸进悟尘怀里,要将佛像抠出来。
  “是你知道宇宙中一切都是‘空’!你害怕绝望!对不对?”
  “闭……嘴!”杜月恒要扯开他的胳膊,“我在救你啊!你难道想被天雷劈死?!”
  “救我?”悟尘不断躲开他,抱着佛像打滚,“你是救我还是不敢杀我?!”
  “油盐不进!”杜月恒气急败坏,站起来又朝着他的屁股狠踢一脚。
  ——轰隆隆……
  三条龙首尾相接,盘旋在赵景公寺上空,带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似乎在寻找着、等待着什么。
  细碎的闪电划过,佛堂内一亮,照出悟尘的满脸血痕。他笑了,像是人皮面具上裂开了三条缝,眼睛笑得弯弯的,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现在,你爱的人死了!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分别?活着的每一天便是地狱!”
  “我呸!”
  杜月恒杀红了眼,抬脚往悟尘头上招呼。
  那边厢,烟霞客聚精会神念咒,却听三宝尖叫一声:“阿慈她!!!”
  杜月恒回过头,只见舒慈伤口中的红影像是渐渐消散了,阿达终于从她胸口抽出了弯刀。
  “快走啊!”
  碧眼狐狸被闪电的光亮逼得蜷缩成一团,靠在阿达腿边。
  但他没有走,而是再次举起了弯刀,他要再杀一次舒慈。
  阿慈没死?
  杜月恒反应过来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一脚将悟尘踢开,循着本能一跃而起,一把扑向了阿达。
  ——轰隆隆……
  杜月恒身上闪烁起赤紫金三色的光。
  三龙咆哮,仿佛找到了召唤它们的人,盘旋着合为一体,漫天雷光火光对撞,奔腾的雷电汇聚成一尾巨龙,从天而降。
  仿佛星辰坠落,云海倒流,九霄倒悬,如万鼓齐擂,摧枯拉朽,星河坠地,巨龙直朝着杜月恒而来。
  惊雷落下了。
  比白昼还要亮上百倍、千倍、万倍,所有阴影被彻底抹除,眼前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几道人影映在绝对的白和绝对的亮之上。
  什么也看不见了。
  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88章
  好像掉进无尽的深渊里,在黑暗中盘旋了好一会才落地,舒慈睁开眼,脑海中天旋地转,分不清自己是真的从高处落下了,还是一直躺在黑暗中。
  又是无边无际的黑,她坐起来,抬起手,右手活动自如,左手手掌完好无损,摸了摸胸口,方才被弯刀捅入的伤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熟练地摸索了好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只见不远处高高的半空中闪着一团模模糊糊的红色光点。
  循着光线,原来是一座高大的佛台,佛台上坐着半人高的佛像——正是天仁寺的那座,周身闪着淡薄的红光,但它的面貌又不一样了。
  它长出了三张脸来,正对她雕刻着一张稚童的脸,闭着双目,仿佛婴儿沉睡。紧紧连在一侧的是一张女人的脸,双眼细长,柳眉飞入两鬓,嘴唇浅笑,风情万种之姿。另一侧则是一个男人的脸,剑眉张扬,睚眦欲裂,金刚怒目之态。
  稚童的嘴裂开,睁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低头问道:“你醒啦?”
  舒慈仰起头,想了好一会,开口问道:“……三障尊?”
  佛像不回答,稚童的那一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另外两面一动不动。
  “你们被放出来了?”
  她说着摸了摸胸口,难道阿达真的剜出了她的心脏?她已经死了吗?
  “当然!”佛像能听见她的心声一般,童声轻快又急促地答道。
  舒慈又问:“那……你是嗔?”
  童声听起来很不高兴,不满道,“人果然愚笨!什么贪嗔痴,欲念善念邪念本来就为一体,哪有什么好坏之分!是你们非要分出个一二三来,日日夜夜不停祷告忏悔,于是我们才分出了三个分身!真是讨厌!”
  它的声音又甜又腻,好像在和人撒娇一样。舒慈不舒服,咽了咽唾沫,问:“那你为什么长成小孩的模样?”
  “你见过孩童打斗的模样吗?婴儿为了生存就要争夺父母的爱,手足相残的事情从出生起就有了,不是吗?孩童撒娇争怜并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憎恶。因此你们的邪念自然会化作孩童的模样。”
  它又编出一支童谣,唱道,“你的人间已经快要化作地狱啦——地狱——地狱!”
  地狱?舒慈眼前立刻出现了吴道子所作《地狱变相图》的景观——层层叠叠幽冥的回廊,无数种刑法降临人间,阴风四起,长安将变成炼狱,街市上随处可见腐败的人骨,壮丽的宫殿燃烧起烈火,人群尖叫着涌出城门……*
  “不对不对!”童声尖叫着打断她,大受冒犯的样子,“那画上是人臆想出来的!真正的地狱并不是某个特定的空间地点……真正的地狱与就是你们人本身啊!”
  “听不懂。”舒慈绕着佛台转了一圈道。
  “啧!”童声不满意,“愚笨!”
  舒慈听出来,它是在学着烟霞客的口气骂她。
  “牲畜没有邪念,它们只想着如何生存,因此,它们残杀同类也好,吃掉弱小者也好,都是为了生存,并不是出于邪念。但你们人就不同啦……人与人之间会莫名其妙地生出嫉妒、占有、憎恨、欲望等等,因而互相争斗,互相讨伐,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人一旦有了如此种种邪念,便自然而然滋生出了地狱。牲畜学了人的各种念头,这才成了妖。世间不仅有了人的邪念,还有了妖的邪念,地狱越来越大,这才生长出了我们……”
  “你们人比牲畜聪明多了。智者发现若不对地狱加以约束,世间便会始终战乱灾祸横行,便想出了什么礼法、戒律、修行,妄想把我们彻底消灭。又将我们分成什么贪嗔痴,什么三毒三尸,什么礼崩乐坏——可惜,无论如何约束,邪念本就生在人心,还是不断有人想出办法要将我们放出来,他们以为我们可以为人所用。”它又“咯咯咯”笑了几声,“殊不知,我们来到世间,本就昏庸无道的暴君将更加荒淫无度,奸佞祸臣更加阴险毒辣,丧尽天良的妖魔鬼怪更加灭绝人性……本来表面善良的人呢?他们本来也不过是用礼法克制了心中的恶,他们会比恶人更加的恶!表面仁慈的君主其实就是暴君本身,自以为正义的人——”它天真的眼睛低下来,视线转动到舒慈身上,“不过是举着大旗的卑鄙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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