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这好像是你那心肝三殿下的东西,在门口。”
  团扇的扇柄,还沾着泥土。
  我赶到尚书台的小门,轻轻推开。
  左右一看,没瞅到人;再往更远的地方找,才在不显眼的两面靠墙的墙根处,发现了一团蜷趴的身影。
  走近了瞧,月色下,灰扑扑的一只,就这么腿脚手臂都卷在胸前,在地上缩起来睡着了。
  居然能等到睡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我在他面前蹲下,但思考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做。摇醒,不大合适;抱起来,不甘心给他便宜;由他睡,哪有皇帝用这样的姿势睡在地上,又不是小乞丐。几时养成的坏习惯,以前也没这般。
  不知该如何,我便看着。看他闭目不动、气息匀净的模样。这与两年前,他安心而理所应当地睡在我身上的样子,真是极像。
  我忽然发觉他指尖有些红。
  拿起些看,手掌上全是灰尘,以及被灰尘蒙住的挫伤。
  我恍然。
  再拨开他手臂,瞧瞧膝盖,已连衣带皮地磨破了。
  今日政务太忙,我满心都沉进写奏疏下命令里,竟一时忘记,自己昨晚为求个痛快,与他说了怎样的话。那句话的刁难可称尖酸,我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不会照做。
  在地上云何欢睡得浅,我这么拨弄两下,他已睁开了眼,抬脸见我,很是喜出望外:“秦不枢!我就试试,你真开门了呀。”
  我问:“陛下试了什么?”
  云何欢伸手扯着我笑道:“我今天莫名有一种印象,来尚书台找你,需要先把扇子插在大门口,再到这个没人的小门等。虽然我不晓得这印象是怎么形成的,可我就觉得,这样一定能见到你。竟然是真的。”
  他扯我稍使力些,便似乎吃痛,不得不松开。我将他手腕握住,摊开手掌:“……陛下,你的手和膝盖受伤了。”
  “你说,想见你,我就得爬过来,且昨晚……我也只能爬,走不了路。”云何欢手被我拿住,有些支不住身子,晃了一晃,“本来不是很远,我估计两个时辰就到了,可我还得躲着那些内侍。我知道倘若被看见我肯定要被他们拽起,就全部白爬,只能贴着没人的地方走……哦,爬,多绕了好长一截,傍晚才到。”
  我叹下一口长气,小心将他胳膊捞近前:“陛下,你就听不出,臣昨晚是在故意刁难,给你难堪么?”
  “能感觉到有一点,”他顺势想扒上,但手腿都是擦伤,攀不稳,“可我真的很喜欢你呀,我不能不见到你,莫说几天十几天,一个时辰都不行。我今天下午也险些发病,浑身疼,快不能呼吸了,也是想着坚持下来一定能见到你,才坚持到这的。”
  似乎自我回来搭理他、哪怕用这样的态度,他都没再发病过了。蔡让等人形容的他发病的恐怖模样,我从未曾见过。
  我见到的,就是一张眼底心里除却我、什么都没有沾染的白纸。
  欺负这样的他,给他难堪,踩烂他的尊严,我似乎,并没有得到多少痛快。
  这叫我如何恨他。
  眼前手脚都使不上力气的人,还是极其费劲地攀到了我胸口,在我衣襟抓得指节凸起,才成功挂住,不掉下去。他开口,眼中水润,痛得快流泪了,还在满怀无比的期待:“秦不枢,太傅,求太傅要我,求太傅疼我……这样可以吗?”
  我无奈了,托住他腰,还是照过去一般,将他搂住腿窝抱起:“臣抱陛下回宫。”
  他大喜,圈紧我脖子:“嗯嗯,我回去就侍奉太傅。”
  我脸被他整个圈在胸膛和手臂间,更无奈:“臣抱陛下回去上药。”
  这么抱着,总觉得,人又瘦了。
  第57章 迷惘
  入夜睡下的时候,我才感受到,我这些时日朝云何欢撒的火实是在自找麻烦。
  且不说把他弄伤,擦身上药都得我来,一处处一寸寸地仔细抹。
  就说今日睡觉。昨日他不过是屁股痛,搁趴在我身上就成了,也还能睡;今日可恼火,膝盖磨破手擦伤,即便上药裹了布,趴放着仍然不舒坦,人在我身上四处乱扭,才勉强找着个能睡的姿势。
  本太傅大腿软,因而他膝盖硌在我大腿上;手臂比他粗,因而他手肘顶在我手臂上。
  但可能云何欢蜷墙根处睡得足够,现下较有精神,开始在我胸前嘟囔:“秦不枢,我今天还没伺候你,你为何又这么好说话了,愿意直接就陪我。我以前……你说你那么厌恶。”
  我说:“陛下现在怎么伺候臣?”
  云何欢塌腰挺胸,紧张地比划起来:“我可以的!我已经学会各种方式了。明天后天,只要你还肯留在我身边,我都能……”
  我捂住他背心处,将他重新按下,让他的脸继续侧靠在我心口:“您是陛下,不应看这些书。明日起,陛下若想留住臣,就每日背一篇古文或策论吧。明日先背《阿房宫赋》,并读完全部注解。”
  我想,这是有益的事,总比他为讨好我总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好。
  如果不打算再换皇帝,他坐了这个位置,迟早要学这些的。我毕竟,没法辅佐他一世。
  但云何欢却浑身一僵。
  我不由皱眉:“陛下,六百余字而已,很困难吗?”
  他忙用他涂满药的双爪抓住我肩,沉默良久,道:“……我这样子可能不好看书,会背不下来。”
  “一天背不下就三天,三天不够就十天,”我不想管他好不好看书,但我晓得,这定会很够他忙活,“什么时候背下来,臣下次什么时候陪陛下休息。”
  次日到尚书台,翻开第一份奏呈,我就头疼。
  老太尉要辞官。
  于是今日众臣到我面前庭议,便有数人交头接耳。虽则仍无人出列提不要杀云昭全家,可人心浮动,总有一些。
  今日起政务之棘手,前所未有。人心不是永恒向我的,我能坐在这,是所有人都相信我能平衡各方利益。或者反过来说,若非我坐镇在这、若非我有着比这位四朝老臣更高的威望,如今大玄朝廷必是一盘散沙,割据分裂,都有可能。
  忙到下午,我脑中刺痛了一阵,休息不过一刻钟,便继续看和写。雾谭让人给我送的药,放到凉了我才想起要喝。
  近戌时,我才安排好最后一件政务,将最后一份奏呈阅完。下午头痛之后,这些竹简本太傅越看越恼火,没全摔了都算我心境平和、素养高尚。
  如果我不在了。
  我未敢深想,眼下想什么都没用。还是回去瞧瞧云何欢背书的进度如何。
  我没指望他一日全背。我本想哪怕背一段下来,我也会有那心力,在床畔枕前与他闲话讲讲,一点一点学进去,图个循序渐进。
  可我回来看到的是,龙床小案上书简仅铺开了半截。云何欢恹恹趴在小案上,转一只核桃船玩,我到面前,他才怔住,不敢再转。
  半晌,他小声道:“秦不枢……这的确很难背。”
  我看笑:“陛下,臣猜,您虽不记得,但应该还是觉得看不看书,臣都不会把你怎样吧?”
  他未恢复记忆,然对过往一切,应还有模糊的感受。否则他不会想到把团扇插在尚书台门口便可见我。
  我过去,也从未就读书习政之事强迫或刁难过他。
  云何欢道:“我身上不舒服,坐不稳……这么看书眼睛疼,没法集中精力去读。”
  我道:“非要来尚书台见我时,陛下精力挺旺盛的。陛下说喜欢臣,难道陛下对臣的喜欢就止步于此,自我付出感动臣,即算完了?”
  我语气阴沉,云何欢这才有些骇到,爬挪到床沿,抓我衣角:“对、对不起,秦不枢,我明天开始好好背!求你别生气,别不要我,别扔下我。”
  我真是很烦他这般,一次又一次地死性不改。交待过的事情不好好做或乱来,出了事,又反过来求我给他收拾残局。若我倒了、无法帮他收拾,他就只能等着被人敲骨吸髓、吃干抹净。
  他的底色,还是以前的性子。
  他根本就没变过。
  我抬袖将小案的书简抚到地上,捏起云何欢的下巴:“陛下不是昨日就想伺候臣舒服吗?陛下不想看,那就别看了。臣大发慈悲给了陛下一个好好做皇帝的机会,您却不珍惜,干脆回过去做妓子吧。”
  他的皇帝衣带宽,可以塞衣带诏。本太傅衣带简朴且细长,还有两条,不巧,可以用来绑人。
  我把他连手腕带膝盖,通通捆了个结实。云何欢起初可能未理解我要做什么,没有挣扎,但等到我将他绑得动弹不得、脸朝下摁在小案上,他吓得慌,想再挣扎,晚了。
  这张龙床上的小案,果然比起放书简,更适合放人。
  和上次一样,他起初苦苦哀求叫得惨烈,然后很快声息虚弱下去,喊不出来。不过出于更方便的姿势、出于更想对他肆无忌惮的意图,我这边怎么都比上次顺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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