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也本来就面色不佳,快要病死,只是这些天勉强把废躯养得像样,不至短时间内行将就木而已。还能动的时日,能铺多少路,就铺多少。
这头安置完毕,我便进了宫,作为代为理政的臣子,向病中的君王汇报进展。
云何欢正襟坐在龙案后,我坐在下方说事,与他前头还隔了一道帘。我讲,正式和谈在两日后,我们目前列出的条款,已算让利不少,北狄和北戎总体都同意,只需要再商榷一番细节。其中北戎今日顺带提出,想要大玄派公主和亲。
“……他们妄自尊大,起初放言想求娶真公主,臣已以宗室中并无公主回绝了。还要劳陛下挑选一位宫女,名义上派往和亲,稳住北戎。”
云何欢低着头,若有所思。
我记起他母亲便是被卖到西凉,背井离乡,从此一生凄苦,他恐对此事有些抗拒,忙解释:“陛下莫忧,只是名义上。具体和亲时间可以后拖数月,这期间只要离间计成,她便不用再去。”
他这才重新望向我,下巴点了一点:“好,我这几日便选。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这位宫女我都会保留她公主名位的。”
我松和下些,继续讲:“北狄王子兀突查似对万春楼感兴趣,陛下可知他们是否又要设宴?”
云何欢想了想道:“明晚有的,还邀请了我。”
我道:“臣今日与兀突查交谈时听出,他已了解陛下多次与北狄人欢宴之事,明晚他应也要去。”
他揪着膝前衣角,淡淡地嗯了声,算是回我。
“陛下,离间计能不能成,就看明晚了。”我小作鼓励,“这是陛下想的主意,只要成事,这就是陛下的不世之功,于将来您独自掌权大有裨益。臣会再次陪陛下一起,一同竭尽全力。”
云何欢却好像对我这鼓励十分无感,只道:“霜华酒辣,还很烈,容易喝晕,这次你一定要少喝点。”
我答应:“好,臣晓得。”
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矫情,对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有兴趣的。
……我本以为,自己这矫情的理想,已完全无望了。
正事说到这便结束,他若有所思的样,瞧着心事重重。我迟疑问道:“陛下……上次赴宴回去后,身上还有觉得难受吗?疼痛,心闷……之类?”
云何欢猛地抬起脸,急道:“没有呀。我在听你的话装病,又不是真的生病了,我很好的秦不枢,你不用担心我。你最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对。”
重新掩盖起来了。
若非那次醉酒,我甚至都不会发现。
云何欢又拨弄案上的竹简,瞧着有些局促:“还有,等此间事了,你就快把朝政还给我,回府好好休养。我这些天可没在玩,听大司农的建议找了好多书来读,我相信我可以独当一面。你……你身体养好,才最重要。”
我轻叹了口气,起身行揖:“谢陛下关怀。臣谨遵圣旨。”
告退时,我依然照臣子应做的,行了全套跪礼才躬身退走,以便在一举一动中与他划出界限,不给他希望。
我总警醒着自己,我们注定没有将来。
但我也总想起他近日望着我时,那双总无声噙着泪光的眼睛。
如今,我自己都有点想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第76章 舞
次日入夜时分,万春楼灯火正明,我照旧在那条必经之路上接到了云何欢。
他今日只戴了耳坠,正常束发,没有戴额饰。穿的亦是一件普通的湖色深衣,只略微厚了些。光这身穿戴我就能看出他的小心思了,因有北狄王子,他不能太过随意;但北狄纹饰的耳坠戴着,又能显得和故国亲近。
见着我,他没再惊讶。我一伸手,他顿了一小会,就接上来了,由我捧着,一同向万春楼方向走。
路上我嘱咐道:“臣估计,北狄派遣王子来使,想亲自一探虚实。陛下表现只需照之前一样,和他们细作传回去的情形对上,八成就计成了。之后细节,臣会安排。”
云何欢坚定地答应:“嗯嗯,最后一场,我绝不会坏事。”
我正欲继续说另外,身侧即有一北狄装扮的人认出,上前来对我们云三公子、秦公子地招呼。我只得先不再讲,回了招呼后,直接开始咳。
一路寒暄,一直走到了万春楼上厢入座,我也捂着胸口惨兮兮地咳了一路。
就这样,本是我小心扶着云何欢的手,到最后坐下,反成了他攥紧我的手,手心涔涔出汗。
我本想说的另外,正是我此番要进一步装病,却没来得及开口。现已入席,四周都是前来行礼招呼的北狄人,更没办法解释了。
看他神色,虽然极力稳住,瞳眸也颤得厉害。恐怕他也要误会,担心坏了。
未过多久,席前众人安静下来,目光均投向门口,而后抚胸欠身。是兀突查带着使团几人,进了厢房门。
北狄人办的宴,他来得比我两人都晚。
兀突查扫视一圈,定在我这片刻,才笑着上前来稍稍抚心行礼:“秦太傅,久违。真没想到,你也会来参宴。”
我起身回揖,顺带咳两声,再向身侧介绍:“这位是陛下。”
兀突查故作一惊:“这位小公子是大玄皇帝?”我顿了顿首,他才语气夸张地向云何欢躬身:“小王眼拙,第一眼竟没认出!参见大玄皇帝陛下。此处楼中不好行全礼,还望陛下勿怪啊。”
嘴上谦卑,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云何欢,盯得发亮。
云何欢皱眉瞅着他,迟疑片刻,才带起一丝和蔼的笑:“一家聚会,私宴而已,本就不需要繁文缛节的。”
他定了音,在场所有人都不再拘束,各自入座,开宴。
兀突查的好奇不是假的。他们这回大概是订了万春楼最昂贵的招待,先是十几个侍女徐徐而来,向每一桌奉上细颈金壶装的酒;再是十七八位美貌舞姬拥入厅中,伴着丝竹,甩袖起舞。这些舞姬在万春楼中是一二等,请一位来跳一曲都要近百两纹银。北狄在边境劫掠,抢富了不少。
幸而此次,他们王子坐在这,没有北狄人过来胡乱敬酒。这一遭其他人都是陪衬,只需对付这位王子即可。
酒过两旬,歌舞退后,又没了外人,兀突查道:“小王前日便听秦太傅咳嗽不止,不知是何疾病?”
我赶紧又咳两下:“……王子殿下过关时,可有看见张榜?”
兀突查关切说:“正是看见了,才替太傅担心。大玄都城应聚集了天下最好的医师,这都不能为秦太傅解忧?”
我虚虚地扶了下额角,叹道:“实不相瞒,我已身病入膏肓,时日无多。那榜是陛下为我张贴到全国来求医的。但我并没指望奏效。”
云何欢垂着头,脸色没动,手却在案桌后将我抓紧。
我将他的手牵住,柔和说:“陛下登位不易,宗室之中没有亲近之人,一旦我走了,身边便全无助力。但陛下的母亲,已故太后是北狄女子,我想,若大玄能与北狄交好,陛下今后也算有家人了。”
云何欢怔着,不知如何反应。我使了使眼色,他方艰难地跟着道:“秦太傅是……是大玄栋梁,没了太傅,朕独木难支,大玄如断一臂。你别这么说,会有神医揭榜的,以前都有,现在一定会有的。”
一时间周遭气氛冷淡。我转而向周围笑:“抱歉抱歉,扰了诸位兴致。大家权当没听见吧。继续喝酒吃菜。”
兀突查也忙讲了两句宽慰之语,缓解气氛,并道:“太傅不必担心,小王代表北狄来此,不就是为两国交好吗?小王见得大玄皇帝陛下,正觉十分亲切。”直勾勾的眼神又往云何欢身上瞟,不知在想什么。
我打听过,兀突查妻妾十数人,他没这方向癖好。总不至于突然转性还看上了。那他真是很敢想。
云何欢重新坐正,向他热情回应:“真的吗?朕也觉得你很亲切,这里北狄的朋友都很亲切。朕很希望以后大玄能和北狄处成最亲近的友邦,这样朕也能经常见到家人。”
兀突查哈哈笑起:“陛下有如此诚意,那和约必定能成了!”
之后又互相恭维数十句,干了盏酒。夸赞之间,兀突查约莫是觉得大玄的小皇帝实在好拿捏,逐渐言语狂傲起来。
发觉如此,云何欢更充满希冀地表达以后多多给北狄让利之意。我附和,间或咳几声表示自己真快死了。这下可把兀突查哄得更飘然,宴席气氛高涨。再进两盏酒,估计哄他做什么都能成。
这时又进来一队歌舞。期间兀突查拿过一片胡笛,随舞姬舞步吹奏起来,瞧着十分尽兴。
这些舞姬退后,兀突查放下笛笑问:“皇帝陛下,秦太傅,不知小王这乐奏得如何?”
云何欢道:“挺好。”
我文绉绉点夸赞:“如见长河落日。”
兀突查虚了眼瞄向云何欢:“皇帝陛下,小王听闻,中原战国时曾有个典故。两位大王会盟,宴席之间,一位王为另一位王奏乐,而另一位王也还以奏乐,从此睦邻友好。今日小王为您奏笛,不知您可愿像典故里那样,也还小王一份这种友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