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云何欢微愣,依然带笑:“要扫你兴致了,朕并不会乐器。这顿宴席的钱朕来出,作为扫兴的赔罪,可以吗?”
兀突查闲闲拨弄着胡笛:“这怎么行,这宴是我们北狄请大玄皇帝陛下吃饭的。”
云何欢道:“那朕实在还不了你这份友好了,还请见谅。”
“哪里,陛下还得了,”兀突查又笑,“陛下还会跳舞呀,不是吗?”
他字句悠闲,说得不重,四周刚重新热闹些的气氛却重新凝滞。
我盯着他,静静放下酒盏:“王子殿下,我们中原战国那典故并非好事,乃是两王互相羞辱。”
兀突查道:“小王已先奏乐,邀大玄陛下回礼而已,算不上羞辱吧。”
我道:“渑池之会,赵王鼓瑟,秦王击缶。诚然此次会盟后,秦赵两国暂未起刀兵,但最终两国还是在长平之战一决生死。王子殿下冒出这种想法,怕是醉了。”
我能猜到北狄会想尽办法试探。他可以羞辱我,或者再调侃一番云何欢的容貌。嘴上功夫,为成大计,装一装也罢。
但未料他能如此没有底线。
兀突查哈哈几声:“秦太傅莫忧,小王可是千杯不倒。小王是看着陛下这耳饰和家中舞妓穿戴得十分相似,小王才斗胆猜测,陛下会舞。何况小王已先献艺了,为两国睦邻友好,交流交流而已,哪有秦太傅说的这么严重。”
我沉声警告:“兀突查王子,这耳坠乃太后遗物,于陛下意义非常,你太过冒犯,还请慎言。且我大玄陛下乃是天子,他愿与邻友好,多多让利,已是大玄对北狄的恩赐。”而后直接向兀突查身后的侍从道,“你们王子醉了,去楼下取醒酒汤来。”
那侍从被这架势吓到,本要行动,兀突查抬手一拦,打量向我:“秦太傅身体不好,就该在家休息,赴什么宴。陛下不扫兴,你倒是很扫兴。”
我借病过于示弱,在他们眼里,有些气势不足。我又不能不示弱。他故意刁难试探,今日恐怕很难绕过去,将此善了。
很难绕,也得绕。
我正编说法,打算继续与他车轱辘,身侧的人柔和笑了一声:“朕还以为要怎样呢,跳舞而已,有什么难的。”
一刹那,我的心被死死揪住了。
云何欢摇晃酒盏:“你们不要吵啦,朕说了今天是家宴,都是一家人,不需要这么针锋相对。兀突查王子,你猜得很对,朕的确会跳舞。你先献了乐,朕理应回礼。就是不知道你想看哪种?”
兀突查惊讶:“陛下还会许多种?”
云何欢理了理衣襟,悄然松着最外层的衣带。我这才发觉,他这身厚实的深衣下面压着一层素色纱衣。
他竟早做了需要换衣讨好的准备。
“北狄的安代舞朕学过,但这里施展不开。不过中原和西凉的舞朕都会一点,你可以挑。”
兀突查顿时开心,后仰道:“都可以,都行!快把中间清开,让出空来,千万别有东西碍着大玄皇帝陛下为北狄舞!陛下,请!”
云何欢道:“好。”
他便起身了。
起身时,外层湖色的深衣散开,从肩头滑落委地,像一朵幽兰,轻轻剥出了白蕊。
我想最后牵他,再拦一拦,只是我手指跟胸中心肺一样颤得极厉害,没有牵住。
第77章 成长
周围其余人观舞,十分安静,唯有兀突查笑声一阵接一阵,连连夸赞,好个美人,好一场舞。
我一直盯着手中杯盏的酒液,看自己内侧持杯的拇指捏得发白。素色的身影时而旋舞过面前,倒映在酒中,我也没有抬头。
我不敢看。
而且,明明起初的咳嗽是装的,到这时,喉中竟反而真有点泛腥。
我这废躯解毒后已很久没有这样发病,我记得这与是否动了肝火有关。当年云昭上脸,都没有如此犯过。
云昭,我是规划好了要杀他全家。
可现在,我必须等着云何欢把舞跳完;跳完之后,还要笑脸相迎。
云何欢起舞没有丝竹伴乐,我不知我等了多久,只觉手里这纯金的杯盏都快被捏碎。最终,素白的身影在我身边停住,半晌不动,我才敢抬头。
我抬头时,他也低下了头,唇齿凑到我面前来,叼过了我的酒,衔在嘴中,仰面一饮。幸好,大部分酒液沿下巴滑入了衣襟。
这才算一舞毕。
兀突查笑声敞亮无比:“陛下舞姿,真真惊世绝艳!”还模仿着比划,“不知中间那段指腕相连转来转去的手上舞叫什么?这可少见,小王在北狄从未赏到过。”
云何欢道:“叫翻云覆雨手,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旖旎之意。是母后在世时教朕的,应是融合了西凉舞蹈的风情。”
兀突查拊掌:“确实妙极!陛下脸小,手能转得进去;换做小王,指不定跳成什么样呢!”
云何欢站住后,身子微晃,不是很稳。他已经快喝到他两盏霜华的极限了,还跳了段这么累人的舞。
我起身将他搀扶坐下,虚搂了会,确认能够坐稳,再放。
大玄皇帝陛下为北狄舞。
趁热打铁。绝不能白费。
我闭目缓了一口气,对兀突查轻提唇角,笑道:“兀突查王子,舞如此,人亦如此。多多交流融合,互惠互利,才对两国都有好处。”
兀突查在兴头上:“哦?听来秦太傅有话要讲。”
我道:“和约定下后,北狄和大玄就是一家人了。只是,北戎却没有这样的觉悟,对大玄提出了不少贵邦都没有提的狂妄要求。听说之前,贵邦和北戎先定了盟约,想暂时放下素日仇怨,共领草原诸部,只是这仇怨,当真是说放就能放的?”
兀突查缓缓坐直身,凝视向我,若有所思。
我抬手,热情无比地说:“不知王子殿下觉得,大玄和北戎,谁更适合做北狄的朋友呢?”
这一谈,就谈到了后半夜。
水到渠成。
最终兀突查说,他必会将大玄的友好之意带给北狄王,只要北狄王同意,他们就会让人传信回来,立刻令大玄皇帝陛下知晓。
秘密定约,前后夹击,共击北戎。所得疆土和被打散的草原部族,尽数归北狄所有,大玄绝不插手,只要边境安宁即可。大玄还会在这次和约的基础上,再许三倍财货让利。
宴席散后,我照旧慢慢牵着云何欢,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回到了马车上。
车帘刚放下,他已将我一把抓住,着急地问:“秦不枢,你感觉怎样,哪里不舒服?”手在我心口乱摸,“是这吗?疼不疼的?!”
我赶紧回:“陛下莫忧,臣没有犯咳疾,只是在北狄面前……”
话没说完,喉中的那缕腥甜没忍住呛了出来,咳在了掌心里。
车内昏暗,我也收手藏得快,但云何欢也变得跟雾谭一样不好糊弄,抓了一下我手,碰到了,立刻警觉,对外面车夫喊:“秦太傅身体状况不妙,快点回太傅府!”
本来是装的。
可能这段时日总熬夜,喝酒又动气,确实是累着了。
后脑在隐隐刺痛。大约这病症又要起来,将我折磨几日。
咳出这口血后,我觉得自己就像摇摇欲坠的墙被拆了一块砖,一路摇回去,一路都在垮塌,身上越来越麻凉,额头却昏烫得慌。自然是走不下车,又被人抬下去,全府上下大半夜被闹醒,却也熟练地走起流程,将我拥至床上,把脉灌药呼喊扎针,冷帕子糊脑门。
他们太挤,我见不到云何欢了。
从昏沉与纷乱中回神,天已大亮。我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没有。只是我一睁眼便想起今天要和北戎北狄正式和谈,整个魂都差点惊坐而起。至于人,还是躺着,因为没力气,惊坐不起来。
但这么躺着,正好可以望见房梁上垂腿而坐、深深凝视着我的雾谭。
我心虚了太多次,这次已很习惯,很坦然:“是晚宴上动了点气,才伤了身。但我觉得也没有那么难受……比起之前病情反复时来说。”
雾谭未言语,只是叹气。自从我被宣判就在两三年里头,他对我的包容又上了个台阶。
我问:“陛下呢?他与我一同回来的。”
雾谭静静说:“他确认你没大事,就回宫去了,出面今日跟北狄北戎的和谈。”
外交之事我尚未来得及教他。我忙说:“他一人恐怕不行,万一出岔子怎么办。把我抬去吧,我来谈……另外雾谭,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坐在这。”
雾谭默了一默,道:“他觉得你喜欢有我陪着、而他自己很多余,所以让我这几天休沐,留在家中照顾你。”
我一下噎住,没有话讲。
雾谭瞅着我道:“这次你虽累得犯了点病,不过大夫说,情形比之前没有恶化,咳血也是气郁牵动旧伤所致。但得闭风躺养至少半月,哪都不能去,今后霜华更是想都别想。”
“半个月,”我卸了力,躺得很无望,“这半个月如此关键,我真怕他一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