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雾谭道:“你整天担心他一人难支,正好试试,你教他这么久,他能不能独当一面。”
  “可……”
  他会发病,会难受,还会偷偷自己忍着,什么都不说,怕打扰我。
  有些话,我原想回来路上与他好好讲,当场就掰清楚。我还是不知避着他、与他划清界限对不对,可至少要掰干净误会,让他好受一些。
  雾谭盯了我片刻,皱眉:“又愁上了。”
  我才发觉,我这副一身病体平躺着、神思远飘的发呆模样,估计瞧着很酸牙,很情伤。
  雾谭无奈道:“过两日戎狄离开,我上奏,请他来看你。”
  那就过两日再讲,也是一样。以前种种可笑的误会太多,万幸现在,我们都晓得随时准备说清。
  以后,肯定不能再有那种把一生都搭进去的误会了。
  在家这两日,我听见了许多。
  朝上来的说,陛下亲自设宴,主持和谈,不卑不亢,丝毫没因初次出席这种场合而怯场,两日之内顺利定下和北狄北戎的和约。和约内容,也基本和我先前所提一致。总而言之,他做得很好。
  而坊间和家丁传来的风声却说,陛下微服吃酒玩乐时,和戎狄打成一片,还为胡人跳舞,毫无君王体面。
  跳的舞叫那什么翻云覆雨舞,听这舞名便知肯定不正经。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
  传得有模有样。
  我听到此事,立刻让府中禁止谈论;府中可以听我的,可若下令让百姓完全禁议,怕只会起到进一步的反效果,反而对他声望有害。
  我竟什么都做不了。
  到第二日傍晚,我刚服了药,正靠在床头边闭目养神、边为此事发愁,窸窸窣窣间,听到身边侍奉的家丁脚步远去。他过来了。
  云何欢像宫里那段时日里一般,只穿了一身常服。进屋客套后就落座在卧房另一角落的软垫上,主动跟我隔开天远八远的距离,衣裳理抻,坐得笔直。
  我问:“陛下把他们送走了?”
  云何欢乖巧地点头:“嗯,接下来就是等消息。我这边还和北狄紧密联系着呢,我经常说跟他们我想念母亲和故国,他们特别信我。”
  我不由一笑:“陛下很厉害,自己主持了和谈。”
  云何欢挠了挠头发,有些不解:“可我来的路上依稀听见,坊间传闻都在说我一些……不大好听的话。”
  我叹道:“万春楼宴上没有旁人,多半北狄人不识相,故意泄露出去的。这估计是他们自以为能把控陛下的一环。”
  云何欢哦了一声,纠着手:“那我就忍着,随便外面怎么说。一切以离间计做成为上。”
  “陛下,”我略坐起身,问,“你这一舞,受人侮辱,是为了成计,许能救成千上万人。可你现在却被人构陷误解,你救的人不会理解你,你好不容易攒出的一点点君王声望也跌落谷底。这桩事,可能百年千年后都流传于世,永远受人嘲笑。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第78章 理还乱
  我自知,有时我的想法也不全对。比如总过于苛求理想,去钻文人弯酸的牛角。可他完全不在乎,我也很难理解。
  云何欢猛地一抬头:“难过?会……很难过?我还想着,跳个舞就能解决的问题,很简单呢。”
  而后他才慢慢品味过来我在乎的点,苦笑起来:“至于骂名,受人嘲笑侮辱,没关系的。我……我以前任性,和北狄不清不楚,早该挨骂了;我的皇位本就是捡来的,没出过任何力,光靠着你,靠着我的血统,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被人误解,很正常。只要我是为国为民,只要我牺牲的声誉能解决边患,只要我能让你满意、让你多原谅两分……”
  最后,垂下眸说:“……就可以了。”
  我甚为无奈:“陛下,你不能为着我才做一个好皇帝。你这样,不行的。”
  这两日证明了,他已能初步独当一面,做个很稳妥的守成之君。可他却是为了我而努力改变,而非为自己、或为理想。
  他这样,等我不在了,该怎么办。
  云何欢低着头,对我这话避而不回。
  我道:“罢了,陛下不在乎,臣在乎。陛下无须管,臣会维护。臣今日找陛下,主要想说另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云何欢再度坐直,望向我,一副仔细听正事的态度:“你讲。”
  我下意识瞅了眼房梁,没人。回过来,我讲了:“陛下,这次臣想认认真真地跟您解释,臣与雾谭,并没有什么。”
  云何欢闻言微微歪头,似没有听明白。
  我说:“臣也不大明白,陛下怎的就对臣起了此种误解,进而对臣退避三尺。虽则臣是想与陛下划清界限,可无论如何,臣都不希望臣与陛下之间还隔着误会。”
  他仍然凝望着我,不动,只稍稍眨了眨眼。
  我闭眼吸了口长气,一字字道:“臣真正放上心尖过的,唯有陛下。旁的什么都没有了。”
  云何欢听到这,终于动唇:“你的意思是……没有旁人,甚至没有柳邵,你曾经只真正喜欢过我一个,对吗?”
  我忽然匀过来,我这话,绕出了另一个伤人意思。这层意思并不比觉得我喜欢雾谭让人好受。
  再一细想,这本就是我想传达给他的。我想让他认为,是放下,是放过,是算了。
  可我今日,却点不了这个头。
  我最终仅能说:“……臣也不知道。”
  云何欢上扬嘴角:“秦不枢,你想说个极其重要之事,可你根本没理清楚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少有地一针见血,我也被逗笑:“是啊,臣与陛下该怎么办,臣自己都没理清。”
  云何欢局促地看向别处,期期艾艾道:“反正,我知道,你现在只想做我的臣子和师长。你上次就说过了,我懂你的意思,我又不是不能自己照顾自己,我自己也能很好,我……不会太打扰你的。”
  他在这顿结巴话的最后,补充:“我也……绝不会放弃救你的。”
  不久之后,他说回去处理政务,离开了,跨出门槛时,背影有些晃荡。
  我今天本想试着解释,想着没有了误会,哪怕分开着,彼此心里亦会更好受。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他还生了那样的病。瞒着不告诉任何人,甚至不告诉我。
  大约分开,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选择。
  我感觉自己仿佛在这件事上也和他一样,进了个死胡同,越来越想不通,也找不到一条万全的前路了。
  我只得先去考虑考虑别的。比如那件他不在乎、我很在乎的事。
  一封请柬,我将吴大司农请到府中。我告诉他,我改主意了,要主战,希望大司农大人届时在朝上莫要反对,能与我站到一起。
  吴司农极惊奇:“太傅大人,你还是想打吗?和约不是刚刚签下?再过两月就是秋收,何况大玄目前国力根本……”
  我打断道:“司农大人,你的顾虑已讲过许多次,我知道。原本的确只能隐忍不发,等十年数十年,国力强盛,再报国辱。但眼下事态变了。”
  吴司农仍不忿且茫然,我停了片刻,问:“大人可听见坊间在传陛下的事?”
  吴司农道:“……听说了。胡言乱语,捕风捉影,损害陛下圣誉,真是荒谬。”
  我道:“我在这里说句实话,请大人暂莫外传。并非捕风捉影,陛下参加了北狄人的宴席,在宴上为北狄王子跳舞。这是真的。”
  吴司农眼珠睁得滚圆,颤抖道:“怎会如此?!”
  我缓缓道:“司农大人你应知,陛下的母亲,正是北狄女子。”
  我将前因后果与他理了一遍,吴司农由略惊转更惊,最后抬袖抚眼,哽咽了,说不出话。
  我抿了口床边的茶润喉,继续讲:“大玄需要休养,百姓需要安居。可仗迟早都要打。陛下委屈自己为大玄争得了一个机会,这很可能是将来数十年间唯一的机会。一鼓作气,荡平北患,打了这一拳开,让边疆彻底安宁,后世才能真正太平。”
  吴司农向我深深一揖:“下官知晓了,下官定会在朝上全力支持,不负陛下……付出。”
  又聊了些政务后,我欲留饭,吴司农推辞了。他打算这就回府去写奏疏,长篇阔论主战,等我这里也重新主战,便递上去。
  走时,吴司农忽然问:“陛下所学诗书,都是太傅大人亲自教的?”
  我点头:“没教太久,他静下心来学得快,现在都自己看。”
  吴司农笑起:“太傅大人教得真好。陛下年轻,已有明君之相,还有大人您这样的治世能臣忠心辅佐,实乃大玄之幸。”
  我不由恍了一恍。
  我从未把自己和这样的溢美之词联系起来过。连底下拍马屁,也没有这样夸的。
  大约也只是换个角度哄我愉悦而已。我早就不配忠心能臣这几字了。
  我在床上回笑了一下,拱手:“司农大人慢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