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在府中躺了百无聊赖的半个月,又被雾谭勒令着关卧房里待十来天,浑身病痛稍退,渐渐长草。再爱看书,这么些天也看麻了,宁可弄个核桃船来转着玩玩。
终于这日,云何欢又传我一筒小信。
北狄细作给的消息,北狄王盛赞大玄皇帝陛下的诚意,愿意秘密合作。一旦大玄对北戎用兵,他们将在背后对其夹击。
现在,就等我们这边的动作。
当晚我跟雾谭讲,我明日要去上朝,上奏,说正事,打北戎。
雾谭坐在房梁上拭剑,擦得寒光凛凛:“你起初怎么跟我说的?一个月。如今可好,仗一打起来,往半年去。”
我温声顺着他毛:“又不要我去打,如今奏呈也陛下自己看了,我只需关注战事即可。我闲得一身是草,反而不舒服,也不知为什么。”
雾谭道:“好问题。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上赶着当劳碌命,宁可累到病死。”
我想起前日吴司农的奉承,不由苦笑:“可能好命,我的确是不配吧。”
次日上朝,我又让那些阿谀之辈原形毕露了一番。在一干人等都说对关外戎狄采取怀柔政策很正确时,我站起,又主战了,要求给谢元将军加粮草、调兵马,让竟敢跟我们求取真公主、极不识好歹的北戎好看,扬大玄国威。而后吴司农一道出列,要多少粮草,他都负责筹措,一定到位。
一干人等尚未回神,云何欢已当即同意并拟旨,从各处调遣十万兵马北上,供谢元将军驱使。此战务必拿下北戎,涤荡边境,望谢卿勿负朕之所望。
这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出列道:“陛下,谢元本就坐拥精锐戍边,再调十万大军给北境,大玄大半兵力可都在他那了!不得不防啊陛下!”
我正欲替云何欢堵回,他已先厉声道:“你们要朕防备谢将军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朕从始至终看到的,都是谢将军在力抗戎狄,随时报备军情,必要才求援。可见谢将军是真心希望北境安宁之人,朕敢用他,就不会疑他。朕先在这里讲清楚,你们再构陷,统统当做扰乱军心,照军中军法处置。”
一席话落,下面蠢蠢欲动之人立刻焉掉,再不敢出头。
云何欢道:“此事已定,退朝。”
众臣叩首恭送,我也起身到空地上,持笏深跪。在这间隙中,我悄然抬眸往上望了一眼,看他身着玄衣、头戴十二琉冕冠的模样,瞧着真是很喜欢。
云何欢正转身回后殿,猛然间,他身形一滞。
我看见他一把捂住心口处,微微躬腰停顿,才继续走。
他什么话都没说,神色也在琉珠下辨不清,但我瞧见了,他手指捏在胸前拧成了不正常的手势,在近乎狂乱地颤抖。
旁边蔡让一见,慌忙靠近,一面将他半搀着,一面将这发抖的手挡住。两人无声无息地转入后殿,很快隐去身影。
若非抬头贪看了他一眼,这种不正常,我都不会发觉。
他又发病了。
第79章 打算
不知几时形成了个不成文的默契,我进宫,不提供任何理由,不通报,也没有人拦着。
我很顺利地一直走到云何欢的寝殿前,终于到这里有点会被拦住的架势。偌大个宫殿,门窗全数紧闭,一丝缝都不漏,门口蔡让领着十几位亲近内侍看守。
我上前,蔡让惊了一惊,迎过来,恭敬地问我有何贵干,陛下在休息,不见人呢。
我望着锁紧的窗,说:“我有本要奏,还望中贵人通传。”
蔡让为难:“陛下回宫后,已经……已经睡下了。”
我低了声道:“朝会中陛下不适,我看见了。陛下现在需要我,中贵人放我进去吧。”
蔡让这才悟过来,纠结一阵,放行。我一进门,他们立刻重新守好,绝不再让任何人靠近探知。
多日不曾回来,云何欢的寝殿依旧空旷,仍然摆设不多。我向里走,掀起一层帷帘,先看见了龙床边放的一条案桌,桌上竹简笔墨若干。
似乎我离开前,这里就是如此放的。原有和我一起时的陈设,他没有动过。
龙床上靠着墙里,和衣蜷缩着个小人。披头散发,浑身发抖,繁复的玄衣都没有换下。我前行发出了些声音,他背对着我虚弱道:“朕让你们……都别进来,出去。”
我落座到床边,一手轻轻搭上他肩膀。
他颤抖的身体僵了一僵。
我说:“陛下怎么跟臣一般不学好,病了第一个反应是瞒太医。”
云何欢抱着自己默了片刻,像是心中暗暗整理了会,转身仰起脸笑:“秦不枢,你找我奏事为何都不让人通传……我没病,就是,就是有点冷,睡得不够心口有点闷。”
我坐上床,想将他揽过来。云何欢却吓得一颤,更朝里躲。
我只好道:“陛下来臣怀里躺躺,枕着臣的膝盖休息,会好些。”
云何欢双眼迷离,一呼一吸喘息都不规律,手在自己胸口抓得死紧,却说:“不……不用,你……都不喜欢我了,我要跟你保持好距离,我不能打扰你,我不能打扰你……”
我向他伸手,温和道:“不算打扰。即便臣只是臣子,也有关心陛下身体的义务,就跟陛下为臣血书张榜一样。”
云何欢还是连连退:“真的不用……我,我是有点不舒服,但我只要忍下来,睡一觉就能恢复。上次我就是睡一觉做个梦便没事,我刚刚就在尝试睡觉,只是暂且有点睡不着而……”
“陛下,”我正色道,“上次陛下发病,并非做梦。”
云何欢瞳孔微微一缩,整个人定住。
这话颇有效。我再牵他,他便不倔了。
我轻轻一拽,他靠了过来,任我调整姿势、左右摆布。最后我完美地将他安放趴在我膝前,还给我们两人都围了层薄毯。
我低头观他情形,手还在抓胸口,仍旧胸闷;面颊上浮着层不正常的薄红,一直红到眼底、红到耳后。幸而呼吸平复不少,可能慢慢便好了。
我将他后心揉着,良久互相无言。少顷,他眼睛不再发红,弱弱地开口问:“秦不枢……上次,不是做梦的话,我在你面前发病,还那样,是不是恶心到你了。”
我柔声答:“陛下瞎想。陛下反而应该早些告诉臣。这病唯有臣在身边,才能缓解。陛下自己忍,总有耐不住的时候。”
云何欢一下涌上泪花:“可是,你不再喜欢我,我赖着你,不是更讨人厌吗。还不如别让你别知道。我记得我那天晚上,我真的……好过分,我怎么能这么可恨。”
我叹气:“陛下多虑了。陛下现在很好,臣其实……”
臣其实很想和陛下有以后。
这话我咽了下去,改道:“那日臣愿意帮陛下缓解病症,其实,是那时起,陛下的表现,就让臣开始对陛下另有打算了。”
云何欢眨了眨眼,仍然担惊受怕、等待审判的模样:“什、什么打算?”
我抚过他脸,道:“臣一人在家中,满腔对陛下的怨气无处施放,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就这么放下和放过陛下,实不甘心。臣想要陛下在臣的余生中尽全力补偿臣。”
瞻前顾后,怕这样影响、那样耽误,心都变得不通达。
天底下没有人会算无遗策,进了死胡同,找不到万全的前路,干脆就选用眼下最想走的一条,罢了。
云何欢继续懵然地眨眼。
我更明晰地说:“臣打算搬回宫里,让臣外面的大夫和宫里的太医一齐为臣看病,让陛下每日鞍前马后伺候臣。作为回报,有臣在身边,也能缓解陛下未愈的疯症。如此两全其美。”
云何欢唰地坐起来,望着我,手爪子在胸前一直发抖,似是想碰我又不敢:“秦不枢,你……不讨厌我了?”
我一笑:“臣从没讲过,臣讨厌陛下啊。”
他又恍惚地看自己的手:“你说,你要搬回宫里……我没有做梦吧?!我这次没有做梦的对吗?”
我幽幽提醒:“臣再强调一遍,陛下上次在马车里也没有做梦。”
云何欢惊叫一声,整个人跳起,床板震得吱哑晃。
我想照理说,接下来该是他一个猛扑钻进我怀里了,正要张开双臂,云何欢却仅扑在我面前,焦急地握住我肩膀:“秦不枢,平日给你看病的那些大夫都在哪?他们应该对你身体更了解,我这就把他们都请进宫,和太医交流病情。啊还有,你应该需要单独有个宫殿住,我马上让人去打扫,东西都弄最好的,全都弄最好的!……”
之后,他就叫进了一大批寺人,挨个吩咐,四处布置,反复折腾。
我最终没同意单独住个宫殿。我要想单独住,还提搬进来作甚。
一整个下午,我床都没下,看云何欢窜来窜去,盯着内侍搬这搬那,很主动地将过于空荡的寝殿装饰一新,活力四射。瞧来之前发病的可怜状,是一点儿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