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夏尔帮我用这个药按摩了一下,当晚就不疼了。”
  李盈手上的创可贴。星光下,她手上同一位置的伤口。
  “对不起,艾伦叔叔。是我不好,是我杀死妈妈的。对不起。艾伦叔叔。”
  每每探望完艾伦,她的心情都会异常低落,之后的强颜欢笑会持续整整一天。他屡次建议她不要再去疗养院,她却只是笑着摇头。好像一种奇怪的强迫症。
  “哥哥你是不是早发现了…….其实我妈妈她——”
  “西门!!!!!”
  他听见李成在身后陡然一声大喝。与此同时,失坠感夺去了那声叫喝的尾音,眼前的光明如一匹绸缎,被迅疾抽走,徒留昏暗。耳际再响已是什么东西闷声断裂的声音,随之而来的则是背后和脖颈处的难言阵痛。
  仿佛被恼羞成怒的大风扔进了回忆的洞底。
  晕眩来袭。一个念头却在混沌中越发清晰,像扑面而来的一幅画。
  对不起,夏尔。我是模糊感觉到了什么。
  可是我不敢去看。我不愿承认。
  不管这种能力是多么地令人难以置信。不管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你能够转移伤口,是不是?
  虽然我只见过你把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然而,也有可能反过来吧?
  你说是你杀死了你妈妈,是这个意思么?
  西门微睁开眼,头顶的那道光芒里人影攒动。焦急的声音,慌乱的脚步,试探着扔下来的绳索。
  然而这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
  渐渐清晰的,是墓园里那个静立在自己母亲墓碑前方的女孩子,她的头发和衣服被雨水冲刷,紧紧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躯,羸弱如一株无助的花。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开始时,只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那个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因父母离异而塌失了全部的信仰和倚靠的自己。照料她,就好像照料了那个咬着牙不肯哭出声的十岁男孩。
  然而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她五岁时就已经历了这份无依和空落。离异后她的父亲很快组建了新的家庭,当她从未存在过。而她的母亲,为了自己的职称资历,或者只是为了忘却婚姻失败的痛苦,立即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于是,她被遗忘在已经丧偶的外婆身边。
  所幸外婆十分宠爱她。只是这种幸福在八年后戛然而止。八年间,看望她的次数能扳着手指数出来的母亲,忽然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她有新爸爸了,让她跟自己走……
  三年间他们相处的无数场景,无数声音,从他思绪中倥偬掠过。最后定格的是细细的肩膀。白白的皮肤。微抿的双唇。偶尔静下来望着窗外的侧脸,如同天蓝色的矢车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她很傻很笨,所以需要时刻保护。
  夏尔,原谅我现在才明白,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
  我只想保护你。一直,保护你。
  阖眼的瞬间,他听见李成惊慌无措的声音:
  “西门——”
  无比遥远。
  六
  早上八点。风却冷得刺骨。
  周围几个厅不时有哀乐响起。一拨人哭着离开,等在门口的人哭着进去。轮到他们,每人先门口领一朵白色纸花,别在胸口,风一吹,要掉了似的。
  进了厅,李成站在友人区第一排,一个大男人,呜呜地哭着。李盈呆呆立在哥哥旁边,看到玻璃棺推入,停在大厅中央,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欲往遗体跟前扑,却被身后的同学们紧紧拉住。男孩女孩们的脸上,尽是悲戚。
  玻璃棺里女孩儿静静躺着,似一朵睡着的水晶兰。
  那是莫夏尔。
  三天前西门在医院苏醒时,李杰脸上的惊喜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张皇无措,和即刻红了的眼睛。一阵天崩地裂的不祥预感让西门几乎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许久,他颤声问:夏尔呢。
  半小时后,他在医院太平间里见到了她。
  李杰在一旁哽咽:你昏迷的时候,夏尔一直在旁边守着。两小时前她忽然就不行了,连抢救都没来得及……医生说是心力衰竭…….西门,你不要……太难过。
  而他早已什么都听不见了。
  家人区只有西门一人。
  哀乐响起。简短的悼词念完,就开始遗体告别。莫夏尔平素只有李盈一个好友,这时班上的同学却都来了,走过玻璃棺的时候有的偷偷抹眼泪,有的红了眼。李盈已哭得没有力气,被李杰揽在怀里,慢慢回到友人区。
  西门缓缓走上前,停在玻璃棺旁。
  躺在里面的莫夏尔,原本光洁白皙的皮肤黯淡失神,似蒙着一层经年的糖稀。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脉络。长长眼睫似绵软羽绒,遮住了原本灵动似水的双眸,再也不会打开了。
  殡仪馆的人上前拉开他,玻璃棺被推进了隔壁的屋子。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是沉重
  黑盒里的一捧灰了。
  葬礼一完,他打电话给系主任,申请把上次未完成的野外工作做完。
  电话那头系主任说:
  “西门……还是别去了吧。”
  “让我把它做完。”
  “……好吧。”
  于是开始为期两周的野外勘测。探地雷达组就他一个人,匹配的地表测量组有四个。每天工作得昏天黑地。
  终于两周过去,整理完野外数据并且交给数据收集组以后,他坐车回家。
  公交到站后他下车步行,大概走了两百米,看到自家的小区。经过小卖部,他进去买了一瓶酸奶。到了门口,像往常一样将酸奶夹在右腋,用左手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进屋后,把酸奶放在电视柜上,解下风衣挂上一旁的衣架。然后拿起酸奶走向里间的门。一如既往地三声叩击。没听到应答便推门进去,径直走到向窗的写字桌,把酸奶放在日
  光氤氲的桌面上。
  离开时转身带门,就在屋内光线刺入面颊的最后一瞬,他忽然看见对面桌上的照片。墨色镜框,一朵白色绢花拉着两带绢尾落在框上。下面是她略略有些害羞的笑脸。
  那是她的遗像。
  他的,夏尔。
  跌入那个黄土湿陷形成的裂隙后,不知过了多久,西门突然觉得自己正沉于深海。水流柔缓地包绕他,倦意载沉载浮,夜一样催他永眠。
  少时,一线光芒投了进来。那光芒在水波中柔韧前行,终于抵达了他的意识。那是莫夏尔的声音——
  哥哥。
  西门哥哥……你听得见我么?
  你记得七夕前一天,我们一起看到的那条银河么?它多美啊。
  三年前,妈妈突然来找我说,夏尔,以后和妈妈一起生活吧。
  奇怪的是,明明是期盼了那么久的事,真正实现的时候,我却只觉得害怕。甚至,我还有些生气。我觉得她是一个要把我从外婆身边带走残忍天神,任性又无理。
  那时我意识到,我已不是那个以为自己和妈妈被隔在银河两边,急切盼望团圆的小孩子了。我已和银河融为一体,没有彼岸,只想看她跋涉。
  我不明白很多事。这些不明白让我甚至感觉到心里有一种像是愤恨的东西。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和我爸爸曾经在一起,却又分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生了我,却不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揪心期盼她的时候,她像一个幻觉,而在我已然忘却她的时候,她却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看她恳求,外婆也流着眼泪让我跟她走,我不知该怎么做。我说服自己,也许世间世情就是这样。也许,任性的是我。
  所以后来她再牵我的手,我就没躲。我狠心不去看目送我们离开的外婆,跟着她走了。
  路上她一直牵着我的手,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可以慢慢习惯和她在一起,慢慢学着像别的小孩儿向妈妈一样撒娇,让她买绒毛玩具。我说不定还可以跟她一起洗澡,让她帮我在全身擦起泡沫。我甚至能得意地带她去家长会,向大家炫耀她是这么的漂亮。
  后来我们到了她的实验室,她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对我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她接起一个电话,然后她变得非常开心。她一脸神秘地告诉我,等下要带我去见一个叔叔还有一个哥哥。说完,她把我抱下她的腿,走到镜子前面梳头去了。
  我试图捏住她衣角,但她走到太快,我没能捉住它。
  我突然想,她和我们要去见的叔叔也会有新的小孩,像爸爸和那个对我很凶的阿姨一样。
  到时候,她也会和爸爸一样不要我了。
  他们,都不要我了。
  实验室的哥哥姐姐陆续都走了。最后有个姐姐端着一个白盘子走过来,上面有好多瓶瓶罐罐。妈妈立即紧张地跑过去,从她手里把盘子接了过来。一边说,当心啊,好多有毒的。
  我看见里面有个瓶子比别的都小,里面装着白色的硬块。阳光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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