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的养花守则 第70节
卯时初刻,离朝会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
京都无数人还安睡在梦乡中,文渊阁却是已经忙碌起来。
六位内阁辅臣皆齐聚于此,将通政司送过来的由京都、地方乃至边关递上的所有奏折一一批复。若是遇到无关紧要的上奏,便大会手一挥,直接丢回去。若是有奏上来的要事,几位阁臣便要集在一起商讨,个人的建议一一写下,只等着呈去给皇上,做最后的定夺。
有小宦官躬身穿梭期间,忙着给各位勤奋理政的阁老们添茶送水。
章凌之随手翻开一张奏折,湖广道鄞州知府送上来的,上面不过是在陈述些自己做过的政绩,连芝麻大点的事儿都要往上写,生怕皇帝不知道他的勤勤恳恳、忠君爱民似的。
奏折洋洋洒洒写了数十行,整八页,要紧的事一句没有,全是陈列功绩的废话。章凌之看得不耐烦,只大概扫了两页,朱砂在奏折上一批:朕已悉知,甚慰。手唰地一抛,丢开过去,又径直翻开下一张。
他这动静闹得大,杨秀卿抬眉看过去,见他眉头深锁,只把那焦躁全写在了脸上。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移步过去,挨到他身边,低声关切:“凌之,怎么了?”
“庸碌之辈,不知所云,尽是做些邀功之语。”他冷酷地点评刚刚那个奏折,似乎只觉耽误了他的时间。
杨秀卿和善地笑了笑,“没说他,说你呢。咱也都是从下头做上来的,渴望自己的功绩被陛下看见,也属实人之常情。你也不是头一次见,犯得着动这么大的肝火?”
章凌之深吸口气,只觉眼前奏折上的字像是自己长了脚,混乱一团,在纸上四处乱走。他一个字也串不上、看不懂。
干脆啪地一合,脸色又黑了几分,“没事,就是最近有些烦心事,我……有点理不清。”
“呵呵。”杨秀卿竟是笑了两声,“还有能叫你理不清的事儿呢?怎么?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他这个徒儿,惯常是个严谨稳重的,朝务上再棘手的事、再纠葛的人事关系,都能叫他抽丝剥茧地捋清捋顺,能扰了他的心神,只能是感情上的困惑。不然怎么把自己剩成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怕是在此事上,还不怎么通窍。
章凌之听他此语,竟是红了耳朵尖,脸色很是不自在起来。杨秀卿挣大了眼,撮着嘴就要八卦两句,却被一阵严肃的咳嗽声打断。
“这文渊阁是办公之所,不是谈闲天的地儿。马上就要朝会了,还有这许多折子没批完,诸公还请专意务实。”裴一元捋了把他那漂亮的长髯,施施然警告。
虽说杨秀卿是现任首辅,可大家心知肚明,他没两年就快卸任了,而今也是少了斗志,优游从容,不大怎么爱理事,只等着在这个职位上安安稳稳地熬到告老还乡。
裴一元对于他这种态度,很是看不过去。
但他话是没说错,确实在此种时候聊天不大适宜,杨秀卿便只能忍住心底那点好奇,又挪开批自己的折子去了。
章凌之盯着折子,双眼直发愣,却是被杨秀卿的话勾走了神思。
看上了哪家姑娘……?
是呀,他看上了自家的姑娘,他亲手养大的,他的好姑娘。
过去那些躲躲闪闪、自欺欺人的心思,终于在那晚吻她的狂热中,彻底抖落了出来。他无法不去面对,没有回避和欺骗自己的余地。
他对颜冬宁的感情,不止于爱护和怜惜,还有占有,还有欲念。
他想要她,不是父亲对孩子,而是男人对女人。
手中的折子啪地垂落,他陷进官帽椅中,惶惶失措。
恐惧和惊慌像巨大的兽嘴,将他一口吞没。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生出这种畜生般的妄念,可他无法否认自己的一颗心,切切实实地为她跳动。他永远忘不了小姑娘刚来府上时,稚嫩纯真的模样,像只惶恐不安的幼兽,他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是真心拿出了父亲一般的心态教养、疼爱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他无法追溯,更不敢追溯,每一次回眸审视,都像是在黑暗中,凝望深渊。
*
西风渐紧,吹秃了京城的梧桐树,黑漆漆光裸的枝干朝向灰白的天,风刮过,擦出萧萧的响声,肃杀干冷。
冬宁这个十七岁的生辰,过得清俭。天空没有降雪,章凌之每年都会精心准备的礼物也未如期而至。只早上睡醒的时候,看到床头落了一袋子银钱,锦囊装着,塞得鼓鼓的。
这就是他给她的生辰贺礼了。既传达到了心意,又透着几分敷衍潦草,竟是连个面也不肯露。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她很快又把自己哄好了。
芳嬷嬷本来还怕小姑娘又要难过得哭鼻子,没成想她却是淡定了许多,欢欢喜喜挑着衣裳,说要去上林苑看梅花。
心里顿时倍感宽慰。
好在,章大人似乎不再能像过去那样,随意牵动她的心情了。
十七岁的颜冬宁,真的有在努力长大。
腊月将过,冬宁又要去趟雅缘书坊。
芳嬷嬷掏出了一整套的保暖行装,不将她裹个严严实实,不敢放她出门。
琵琶袖小袄往身上一套,肩上再压一条水青螺纹披风,双手捂住手炉,浑身上下烘出一片暖气。
好在而今上街,不用再顾及身份暴露的隐患,幂篱却是不需要了,她终于可以毫无遮挡地在街上悠游自在。
怀中抱上写了一半的新稿子,芳嬷嬷陪着她,去了趟雅缘书坊。
天街寒冷,路上行人缓缓,书坊里人也少了点。只是冬宁一出现,那些人的目光都从书里,不约而同地移到她身上来。或明目张胆地打量,或从书中偷偷瞥几眼。
姑娘颜色实在太盛,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正值长开时,眉如远山黛,一双秋瞳漾着水波,灵动而有神韵。雪肌红唇,明眸皓齿。只是那眉心处,浅浅坠着,似是凝着几分纤弱之质,偶尔地低眉颔首,似不胜凉风的春花,更牵动人的爱怜之心。
戴老板先是瞧见芳嬷嬷,这才认出了她,就是那同他打了许久交道的小姑娘。
以往姑娘过来,总是头戴幂篱,而今终于得见真容,不由惊讶,心中暗自感叹几句,又满脸堆笑地坐在她对面。
“戴老板。”冬宁笑着同他打招呼,酒窝浅浅浮现。
他又是晃了下神,脸上的笑容便更和蔼了。“颜姑娘,这下我可算是认清你了。”
被老板的打趣儿逗到,她抿嘴轻笑。几句寒暄过后,又将那新稿子递过去。
一阵商谈,她在纸上记下要点,收拾东西,便欲起身。
“多谢戴老板,那我再回去改改,一个月后送过来,您看如何?”
“那自然是好。”
话说间,冬宁转身便要走。
“颜姑娘还请留步。”
戴老板出声挽留,边对上一旁芳嬷嬷肯定的目光。
“戴老板还有何事?”
“呃……”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往里间的屋子伸了伸,“有位公子自称是颜姑娘的书迷,想要亲自见你一面呢。”
心中倍感奇怪,冬宁几乎是被芳嬷嬷推着进去。
转进小房间内,看着从椅子上起身的少年,她不由张大了嘴。
“裴延哥哥……”
恍然醒悟,她转头看一眼芳嬷嬷,那老仆妇正露着丝慈爱的笑,看着她欲语还休。
“孃孃……你这是……”
“不干嬷嬷的事。”裴延连忙出声打断,成功吸引回冬宁的视线,被小姑娘这么蹙眉一瞧,他声气儿又弱了下去,“是……是我想要见你,才一直缠着嬷嬷的。”
冬宁睁着大眼,眨巴两下。
想要见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总品出一点叫人羞赧的意味来。
撇过脸,偷偷嗔一眼芳嬷嬷,却见她竟是笑得更欢了,脸上粗糙的皱纹都弥散着淡淡的温柔。
裴延只顾盯着她看,从冬宁一进来,眼神就没舍得从她身上挪开过。
小姑娘今日胭脂抹得精细,更显出妍丽的姝色来,衣领边儿一圈白绒托着雪嫩的小脸儿,一嗔一笑间,真活色生香,灿烂夺目到令人屏息。
许久未见,再次见她,才真是惊觉,这么些错过她的时日,简直就跟白过了似的。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还是冬宁先开口发问,他方才醒过神来,“啊,上次说好的,要带你看滑稽戏来着,我这不就求着嬷嬷,将你一定要带出来。”
“唔……”冬宁努努嘴,低头转了转手中的暖炉,“我还以为你就随口一说,没想到竟还记着呢。”
“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哪件是随口胡说的,都且放在心上呢。”
冬宁抿抿嘴,笑意还是偷偷爬上了嘴角。
毕竟这被人记挂着的感觉,还真是不赖。
看小姑娘脸颊边闪出酒窝,那因自己而绽放的笑,他一颗心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说不出的充盈。
“那裴小公子,是就今日嘛?”芳嬷嬷见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连忙缝缝儿来。
“哎,哎。”他连连点头,“我已经在百戏阁安排好了,雪儿你……一起去吗?”
冬宁听他那急切的声音,忽然起了点坏心思,故意地低头不说话,只是摸着手炉边的掐铜丝细纹,反反复复。
短暂的沉默过后,再抬起头,正对上少年人眼中那掩饰不住的紧张,还有股子早已喷薄而出的期待。
她噗地笑了,心情忽然大好,轻轻点头,“好呀。”
裴延长舒口气,胸口瞬间塌了下去。
“那我去把马车叫过来,你在这儿等会儿,别在外头站着着凉。”话还没说完,人就急匆匆冲了出去。
芳嬷嬷望着他殷切的背影,也是笑了。
冬宁侧过脸,娇嗔的怒目又瞪向芳嬷嬷,她略心虚地笑笑,拉拉她的袖子,“去吧,玩儿得开心点。”
冬宁扯扯嘴角,眉眼间透着矜娇,竟不似真的生气了。
百戏阁,宾客满座,笑语喧哗。
这里是京都最热闹的瓦肆之一,长长的回廊环绕,中间搭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台子,台下摆上许多条长凳,都是坐些贩夫走卒之类。
那些有点地位的贵人也爱来这儿找乐子,不过都在上面的雅间坐着,门一关,在那里头俯视整座舞台,便是和脚下那群下等人区分了开来。
台上面,丑角们正在卖力地表演,翻跟头、挤眼泪、跪宾客,口中说些俚俗的浑话逗人发笑。众宾客笑得是前仰后合、拍掌蹬腿,气氛格外热烈。
楼下的观众叫嚷得厉害,楼上的贵客们也是笑声不断。
冬宁高兴得坐不住,双手扒在栏杆边,拼命往下探头,咧嘴笑得直乐呵。
看到精彩处,更是抱住栏杆仰头,笑出了咯咯咯咯的鸭子叫。
芳嬷嬷瞧她这样,倒是不觉那滑稽戏有什么可乐,但见她高兴,人也就跟着合不拢嘴。
台上又是接连好几个腾空后翻,冬宁惊得瞪眼,手指过去,急忙就要去跟裴延分享,“裴延哥哥,你看……”
侧头,却对上少年直白的注视,他手挥折扇,没有在看台上的表演,眼睛竟始终停留在她这里。
没来由的,冬宁一下红了脸。
裴延咳嗽一声,佯装淡定地移开眼睛,目光转到下面的舞台上去,手中的扇子却是不自觉挥得快了起来。
冬宁转过脸,双手托住,支在栏杆上,心中直犯嘀咕。
这人真是的,老看我干嘛?
芳嬷嬷瞥见二人这一来一去的,没说上一个字,可就是让人觉出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