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61节
话只说了一半,但也只用说这一半了,因为剩下的话说下去就很难听了。什么调动军队抓紧军权,什么借助军队幕府架空朝廷,什么清洗异己安插亲信,什么借机夺权谋求大位……你猜汉末以来,谁对这一套最熟悉啊?
刘放总不能敞开了直接指责,说他诸葛亮很有可能是在效仿大魏武皇帝,也要借着兵权篡夺汉室吧?君臣之间,这点体面总是要的嘛!
当然啦,臣下就算不明说,也绝不妨碍家学渊源的魏帝曹睿体会到这一层暧昧的暗示。所以他的脸上微有起伏,露出了某种森然的冷意,显然是被亲爷爷的光辉往事刺激得有点神经过敏,搞不好还想起了某些“失德”的微妙谶语。而面对这样看似不快的冷意,跪坐在地的刘放恭谨匍匐,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惧色——他很清楚小皇帝的脾气,知道对方不会因此迁怒;甚而言之,他镇定之余,心中还颇有把握,知道皇帝之后冷静下来,搞不好还会暗自嘉许自己的这一番揣测。
是的,虽然“私下的手脚”云云只是刘放自己的揣测,但这揣测却是恰恰摸准了魏帝的隐脉。自曹魏建国以来,整个洛阳上层对诸葛亮的情感就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在私下里悄悄的传阅《出师表》和葛氏的文集,清楚这种人物才是真正的贤臣表率与天下之望,绝不是自己这些腐朽而堕落的士族可以比较;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对诸葛氏怀着某种微妙的嫉妒……乃至恨意。
喔,这种嫉妒并不是出于物质和地位;诸葛亮食少事繁,生活水平远不能与大魏高门望姓相较;所谓位高权重的大汉丞相,也不过受困区区一州之地,名位永远不能媲美实际;真正令大魏高层嫉恨的,是他们心中残存的那点道德意识——那点由汉儒精心锻造,几百年间力行不辍,即使乱世亦不能完全消磨的道德意识;这点意识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们,如果真的有一天乱世能够终结、华夏能够复兴,那么将来的人回望历史,一定会在他们和诸葛亮之间划出天悬地隔的差距,永世不能弥补的鸿沟;他们是什么地位,诸葛氏是什么地位,这必定是要永垂史册,千万分也挣扎不得的。
——这样的差距,又怎么能够忍受呢?
所以,愈是站在曹魏朝廷的上层,对诸葛氏的嫉恨也就越深。没有人喜欢当另一个人的陪衬,但偏偏西川的诸葛村夫就活生生成了他们的对照组;诸葛氏的治理愈为清明、平定,就愈衬托出中原士人们背弃汉室背弃天下,合谋篡夺权位的可鄙与无耻;光明与黑暗两相辉映,而偏偏自己还站在黑暗一方,注定沦落为真正主角的垫脚石——这真是再叫人痛苦不过了。
在这个意义上,不少洛阳城中的显贵其实都对葛氏抱着某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期待;他们一直都在苦苦等待——等待着葛氏“顺天应人”,走出僭越黄泉的那关键一步;仿佛只要诸葛亮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往昔的一切原罪就都能洗清了,他们一切的软弱便可以理解了;如此便能说明,他们的背叛并非无耻,而是事实所迫的不得已,是历史浪潮下的必然,是情有可原的人之常理——你看,诸葛亮不也干了吗?
可以想见,在诸多期盼者中,因为皇位来历问题而合法性严重存疑的老曹家绝对是最殷切、最渴盼的那一个;与其修身,不如比烂,只要证明诸葛亮也是一样的野心勃勃、不择手段、阴狠毒辣,那曹家的合法性焦虑绝对就能缓解不少。
当然,这样阴暗的期待是不好由皇帝自己说出口的,所以刘放刘中书就默契的承担了为至尊倾吐心声的重任;他这句话看似是冒犯了先祖魏武帝,但未必不是搔到了当今圣上心底最深的痒处——而等到圣上回味过来,那点虚无的恼怒自然烟消云散,说不定还要转化为一点隐秘的期盼……乃至得意。
果然,皇帝的面容只是僵了片刻,随即就舒缓了过来。他转头问:
“孙卿以为如何?”
身为魏帝的近臣,刘放与孙资两位中书在配合上甚为默契;一般都是由刘放出面,巧言令色,先为陛下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再由孙资收尾,提供足够稳妥而可行的方案。两位能在多疑多思的魏文帝手下混到现在这个地位,也不是没有两把刷子的。
可是,平日里的鬼点子再多,如今也不能不谨慎;孙资斟酌许久,才低声道:
“回陛下的话,这样的大事,似乎还是要宣召重臣密议。东乡侯及安国侯不日就要返回京城;他们对此军国重务,必定有更精深的见解。”
虽然早有预料,但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木,孙、刘二位的心中仍是发紧。他们是宫廷里最亲近的内臣,但正因为亲密无间,才能稍微窥探到至尊隐秘的心绪。而随驾数年以来,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位年幼多思的君主,对于先帝所安排的辅政大臣,心态是颇为微妙,乃至于忌惮的——尤其是威望深重,素来在军中秉持大权的东乡侯曹真,以及安国侯司马懿。
当然,即位的少主总是很难与托孤的重臣处好关系,这也是皇权体制下的惯例(好吧,也许西川那个傻子除外);而且皇帝也从来都将这一份忌惮掩饰得很好,他给予了重臣充分的尊重,同时又常常赐予他们节杖,命令他们代替天子巡视四方,一面是稳定民心彰显尊荣,另一面也是将尾大不掉的老臣调出权力的中心,方便皇帝悄无声息的重建权威。
迄今为止,这个方案都非常可靠、非常有效,确实大大稳固了少帝手中的力量。可现在传令重臣返朝,那无异于等于将先前的一切努力全部抛弃,重新恢复了过往的权力格局了。
对于仰仗于皇帝权威而稳固地位的孙资、刘放而言,重臣权力扩张、皇帝权力下降,显然也绝不是什么好事。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真让他们出谋划策,斟酌着对付诸葛亮吧?
——人总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尤其是如此残酷的乱世。在诸葛亮这种级别的对手面前玩弄什么独揽大权的权谋心机,那搞不好到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也真只有曹真司马懿之流的顶级高手,可以与西川抗衡,所以无论情愿与否,都依旧得走出这一步。
还好,即位未久的少帝虽然生性多思多虑,但尚且还干不出来诸如“你去解决诸葛亮”之类的混账事。他踌躇少许,还是将砚台推了过去,敲一敲几案,下了决断:
“你们拟诏吧。”
因为距离的缘故,首先收到宫中文书的是近日恰恰休憩于洛阳郊外的东乡侯大将军曹真。他当着小黄门的面读完文书,神色并无动摇,如此默默片刻,只道:
“纵使西蜀尽取南蛮之地,也不可能这么快筹措出物资。”
……好吧,最后的妄想也断绝了。在御前推演时,除了“诸葛亮是要借机夺权”之妙妙暴论以外,刘放还提供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认为西蜀之所以能超出预计的快速动员,搞不好是竭泽而渔,从南蛮手上搜刮到了足够的物资。鉴于中原一直对蜀中知之甚少,这个猜测其实也不无道理;而且如果猜测成立,还能为皇帝提供一点别样的情绪价值——诸葛氏之所以能突破洛阳的预计,不是因为他掌握了什么大魏无从猜想的奇妙法门,而单纯只是因为他更无耻、更没有底线,居然下作到与蛮夷合作,略无士人的体面;如此一来,就算大魏在战略上输了一筹,那至少还能在道德上占据高地,可以狠狠鄙视虚伪的村夫。
——大魏,赢!
但可惜,东乡侯寥寥数语,却直接粉碎了这种幻想。大将军曹真知虑深奥,对西川的地理人文了解甚深,他说没有可能,那就真是没有一丁点可能。
遵循皇帝的吩咐,使者恭声询问:
“蜀贼以逆犯顺,居心叵测;大将军以为,现下该如何防备?”
大将军俨然已经思虑详细,因此绝无踌躇:“请上告陛下,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立刻通告司马侍中。”
“圣上也已经寄出手谕,命安国侯迅速返回洛阳商议……”
“不是返回洛阳,而是立刻赐节杖、赐虎符,命仲达赶赴渭水一线,都督防务。”曹真一字字道:“军情如火,丝毫缓和不得;这样的大事,要请陛下迅速下诏,允许仲达统领诸军,有临机决断之权。”
使者呆了一呆:“立刻就赐节杖虎符,是否太过亟亟?军国大事,还是要从容计议……”
没错,虽然回到洛阳宫中商议来商议去,多半还是要派曹真或者司马懿去前线顶住(毕竟曹魏上下,有资格能与诸葛氏扳手腕的高手,如今实在也是寥寥无几了);但如斯大事,毕竟还是要循规蹈矩,要按部就班要让年幼的皇帝有个表面的参与感。而现在这又算什么?难道防备蜀军的大事,数十万军队的归属,你一句话就给定了吗?两位德高望重的托孤重臣,怕也是太威福自专了!
毫无疑问,这样僭越的自作主张,必定会大大触犯君主的逆鳞,所以使者语气和婉,未尝没有提醒之意。但东乡侯浑然无视:
“正因为是军国大事,所以一刻也不能拖延。诸葛亮何许人,他制定的谋划,是在宫中坐井观天,就可以一目了然的吗?”
谋士之间亦有高低,而越是顶尖人物对决的高端局,就越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当年诸侯并起,楚汉争霸,韩信张良玩弄其余人物,当真是手拿把掐,如同戏耍婴孩,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在垓下面对项王之时,两人却不能不小心戒惧,亲力亲为,无一时敢稍有懈怠,如此战战兢兢,无非是知道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对方同样高明之至,随时可能翻盘而已。
如今的局势,也与当日差相仿佛。曹真司马懿在宫中对着地图文件空想,难道就能“决胜千里之外”,摸住诸葛氏的脉搏了?要真有这么容易,两国还至于苦苦相持十数年么?
人总是要讲实际的,待在宫廷里的近臣可以纠结流程纠结规矩,真要吃诸葛亮铁拳的前线却管不得这么多繁文缛节。在宫廷里走一趟流程需要多久?五日?十日?往常里这点时间也不算什么,但现在——现在,蜀郡明显有了异动,诸葛氏又不知在谋划些什么,如果慢腾腾走规矩,岂非是平白给对手腾出准备时间?
给诸葛氏这种级别的对手腾出准备时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当然,大将军的话还是太粗俗、太直接了,尤其是“在宫中坐井观天”云云,不像是在自谦,倒像是在阴阳怪气深宫中长大的少帝;所以使者面色微变,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不过,曹真已经懒得再搭理这位近臣出身的使者了,他直截了当开口:
“请尊使立刻转呈圣上,一刻也不要迟误。如果觉得口头传话不妥,老夫这里也可以马上写奏表保举——尊使以为如何?”
……这还能说什么呢?使者只能垂下眼去:
“是。”
第90章
虽然在接到使者报告时, 年少的魏帝并未显露任何表情,但稍稍敏感的人都能立刻察觉出君主心中的不快。当然,也一如所有人的预料, 无论再如何不快于心,在稍稍沉吟之后, 皇帝依然答应了大将军的陈请。
兵者, 国之大事, 死生之地, 存亡之道, 不可不察也;乱世求生的贵人,每个人都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即使被迫向威望深重的辅政大臣让步, 少帝仍旧在安排中做了细微的调整;他的确答应了东乡侯的保举,令侍中司马懿持节、符, 节制渭水至汉中的所有防务;但另一面又特下旨意, 安排北中郎将吴质统管军队的后勤,督造一切军需物资。
北中郎将吴质, 出身寒微, 名声不显, 所以注定与司马氏这样声震河内的望族不是同路人;此人牙尖嘴利,放肆无忌, 与大将军曹真的关系也甚为恶劣, 大为宗室所嫉;如此人缘恶劣而声名狼藉的人物, 多半是靠着先帝一力拔擢,才能跃升到如今的地步。用这样的人管理后勤, 遥制军队,也算是少帝为了制衡德高望重的司马懿, 竭力布下的一步好棋。
……不过,区区一个吴质,真的就能够钳制住司马仲达么?
少帝垂下了眼睛。
虽然亲政以来,权欲日甚,对托孤重臣的忌惮亦如影随形,萦绕于心;但在少帝心中,最为提防畏惧的大臣,却并非粗鲁直率、常常亢言犯上的大将军曹真;而是——啊,而是那位温文尔雅、不动声色,彬彬然君子之风的,侍中司马懿。
是的,司马侍中是高门名士;是的,司马侍中的品行有口皆碑;是的,司马侍中是先帝激赏有加的知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与司马仲达相处长久,少帝总会从背后感到一阵森冷的、刺骨的寒意。而没到这个时候,他也总会想起先祖武皇帝那句谶语式的警告:
“司马懿必预汝家事!”
所以,将国家最精锐的部队直接交到司马仲达手中,真的就没有问题么?
少帝垂目片刻,将亲笔写好的诏书推了出去:
“……用印吧!”
虽然汉魏易代之后,垄断仕途、把控朝堂的高门望姓已经渐渐露出了游手好闲、优游退逊的恶劣面目;但毕竟是乱世当头,在面对某些紧要关头、重大强敌——譬如诸葛亮的裂地铁拳——之时,贵人们还是能够一跃而起,充分动员起足够的效率的。
在这种紧张效率下,皇帝和重臣的拉扯看似微妙紧张,但实在往来不过数日;蜀军情报送入之后的第三天,大将军曹真紧急寄来的书信就已经送到了侍中司马懿的手上;而司马仲达只拆信读过数行,就立刻叫来贴身的心腹,厉声下达命令,要他立刻收拾行装,预备出征的骏马。
“快!快!按照西南的气候来准备衣服,天子的使臣马上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等到司马懿装裹完毕、跨上骏马,他暂时落脚的庄园外就是一阵喧闹。使者在仆役的带领下策马而至,向他展示天子赐予的节杖虎符,并宣读节制军权的上谕;而骤然蒙获恩命的司马侍中却全无惊喜的神色,甚至只是在马背上欠身一躬,就伸手接过了诏谕。
显然,这是非常无礼、非常僭越的事情。寻常的谕令也就罢了,这样由皇帝亲笔书写后加盖天子之玺的重大任命,是必须要焚香沐浴、三拜九叩的。河内司马氏历代名门,司马懿又从来都是绵里藏针、锋芒不露的性格,按理说本不该疏忽这样大的礼数;但今日匆匆一览,竟既无叩拜,亦无谢恩,只是拱一拱手,回了一声“谨遵上谕”,便是一连声地发问:
“敢问尊使,奉命都督粮秣辎重的是哪位大臣?”
传旨的小黄门微微一呆,不能不老实作答:
“奉上谕,委任北中郎将吴质。”
司马懿的神色有了起伏。以常理而论,后勤调运不是前线将领可以插手的事情,而司马氏亦一向在这种敏感问题上谨慎自持,从不给敏感的小皇帝猜忌的把柄;但现在,现在似乎也有些顾不得这个这个忌讳了;毕竟,如果大将军寄来的书信所言不差,那让吴质这样跳脱无忌的人来掌管关键的后勤,可能实在……
“烦请转告吴侯。”他稍一思索,还是开口:“所有辎重,还请尽快筹措,否则耽误大计,必有不妥。”
思之再三,司马懿还是恪守了本分,没有直接质疑皇帝的任命;不过,他的言辞咄咄凌厉,实在也已经是不小的冒犯了——什么叫“尽快筹措”?军需物资的调集有自己的节奏,要想“尽快筹措”,就必须打乱旧有的部署,以近乎残酷的手段从民间搜刮掠夺;而司马氏督促吴侯“尽快筹措”,无疑便是将这样搜刮掠夺的黑锅给扣在了吴质头上,还是在以“国家大计”做明晃晃的威胁——这当然是很不恰当的。
这样不恰当的做法实在刺人耳目,所以小黄门微微变了脸色;但司马仲达却明显懒得再敷衍了,他收好圣旨,拱手向天使行了一礼,随后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骑绝尘而去了。
对于司马懿这种人老成精的角色来说,生平最大的本事就是识时务;什么时候该讲虚文,什么时候讲不得体面,他从来都是清清楚楚,一丝一毫都不会错误;而毫无疑问,现在的局势,就是最为紧急、最为微妙,最讲不得体面的状态;所以他当机立断,迅即启程,甚至都没有浪费时间到洛阳皇宫拜谢皇帝委命,而是带齐亲信绕过洛阳,直奔祁山前线,半点都不敢耽搁。
在奔赴前线的路中,司马仲达遇到了一直在半道等候的大将军曹真;这两位朝廷举足轻重的军政要人只在马上匆匆谈论数句,充分交流彼此掌握的情报,然后迅速达成了共识:
第一,诸葛亮调动军队绝对不是虚张声势;朝中近臣所谓“诸葛篡权”的幻想,纯粹是不堪一驳的妄论——按照这个妄论办事,一定要吃大亏。
第二,如果前线探子观察到的器械规模没有出错,那诸葛亮多半已经解决了运力问题。
第三嘛……第三就有些魔幻了,曹真递给了司马仲达一块硬结的肉干,是探子想方设法从蜀军地运粮车里偷来的军粮;而司马仲达只掰下一块尝了一尝,脸上立刻有了变化——酸涩、腥膻,同时还有一股浓厚的乳酪味道。
难吃还在其次,毕竟天下的军粮就没有好吃的。关键是——怎么会有乳酪的味道?
西蜀气候湿热,可从来没有什么能大规模产奶的牲畜啊。
司马仲达吐出肉干,脸色不变:
“是鲜卑人?”
能成规模提供乳制品的必然是漠北的游牧部落;而算来算去,草场毗邻边境的部族也就是鲜卑与匈奴;考虑到匈奴已经大大衰落,再不复汉初的光景,那么有能力为蜀军供应物资的,当然也就只有如今势头正盛的鲜卑。所以这一句疑问,与其说是诧异,还不如说是确认。
而确认之后,司马仲达的心就沉了下来。因为畏惧中原的强盛,鲜卑一向对洛阳甚为恭顺;往常魏军屯军于渭水,都可以通过河西走廊就近采买鲜卑的马匹和粮食,大大节省运力。但现在……现在,如果鲜卑真的在私下里为诸葛氏供应物资,那他们的立场就实在颇为可疑,往常惯用的采买渠道,恐怕也……
“子丹以为。”沉默片刻之后,司马懿称呼着大将军的字:“我到了前线,应当如何行事?”
曹子丹早就在等着这一句话了,他字斟句酌,缓缓开口:“敌势不可揣测。仲达还是要倚坚城,仗强军,事事以求稳为上。”
“子丹的金玉良言,恰与我暗合。”司马氏立刻道:“那么,朝中的大局,后方的诸多要务,就一切都拜托了。”
司马懿的动作一向雷厉风行,从无假借;在与曹子丹寥寥数语,确定了防守蜀军的总方针后,他立刻命人快马加鞭,向前线的各州郡传达自己的军令,命当地驻军立即转入最高的戒备,就地修筑工事磨砺兵器,并开始执行战时的防备条例,迅速管控往来的人流。
这说实话也是不合规矩的,毕竟司马懿尚未走马上任,仅仅是在以个人的权威强力推动战局,纯属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为之。但就是这样不得已为之的紧急调动,仍然还是没有防住天大的纰漏——驻守于渭水上流、郿城一带的魏军原本正在筹备物资,收到司马氏的调令后刚要遣散闲杂人等,设法退守坚城;但准备还没有做到一半,蜀军便突然自箕谷中冲出,高速冲锋、锐不可当,一举撕破魏军尚未构筑完毕的防线,于雷霆电火之间攻占郿城据点,俘获甚众。
消息一旦传出,便立刻震动了魏军高层。自诸葛氏南征孟获以来,曹魏的有识之士就一直在设法窥探他作战的风格;而长久窥探的结果,都一致认为诸葛亮是求稳求重,从不轻敌冒进的人;当然,这样的风格并非天生,而多半是出于对现实无奈的妥协。西川的本钱毕竟太少,昭烈帝带来的人才又凋零殆尽,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支撑大局。而诸多激进、凌厉、高风险的操作,又恰恰需要顶尖的高手亲临一线微操。
如果手上有年轻二十岁的关、张,葛氏的战术估计要诡谲多变、难以防备得多;但现在只有一个年老的赵云力撑门面,那么作风必然趋于保守,而绝不敢浪战——魏国多年以来的所有布置,都是基于这么个保守的强敌在做安排。
所以,当骤然收到蜀军强力突击的军报时,一切有识之士都陷入了极大的错愕中。能够避开探子的耳目长途奔袭,这显然是极为冒险也极为高明的战术;但逐一推敲蜀军将领,又似乎实在找不出能执行这个战术的人选——长途奔袭不出差错,是最考验主官素质的军事行动之一,总不能是诸葛氏老夫聊发少年狂,自己披挂上阵了吧?
被突袭的错愕还未消散,更多的战报就星火一样的递了上去;蜀军预备已久,所图的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郿城,攻陷郿城后的第二日,这些精锐部队就换上了魏军的旗帜,趁着附近守军尚未反应过来,沿斜谷道急速北进,连骗带打,攻下几座关隘;兵势直逼陈仓;而沿途防线亦随之彻底崩盘,几乎顷刻间陷入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样凌厉的打法,到底是哪位高人在动手?
“魏军阵中一定有高人。”
这是冠军侯晚上回家休息时,对君主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曹魏一方的估计并没有差错;在正常情况下,诸葛亮是真挤不出来将领搞大突袭的,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攻击,纯粹是出乎外力。
在确认了马谡的真实底细之后,身为丞相秘书的卫、霍二人就被分配了新的差事,调到了镇东将军赵云帐下听候差遣;这一面是为了方便他们近距离接触新时代的军事,熟悉全新的暴力形式;另一面也是让他们襄助镇东将军,弥补赵云年迈体衰的疏忽。而郿城—箕谷的突袭,就是两人借由“参谋”的名义说服赵将军,设法整出的大活。
说实话,前线的守军被这两位精心算计,败得其实也不算愿望
不过,虽然旗开得胜,斩获极多,几乎彻底摧毁了魏军于陇右的第一道防线,但冠军侯心中仍然是不满意的。在他原先设想中,蜀军既占据了提前动员的时间优势,又有穆祺提供的种种超时空情报,原本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至少也得攻下陈仓、进逼长安;可人算毕竟不如天算,在向陈仓进发之际,卫、霍就已经敏锐察觉到了异样——沿途的守军固然是猝不及防,一触即溃,但如果仔细检查他们的后勤,却能发现大量修筑工事的物资。这说明魏军已经开始整顿防务,提防进攻;等到他们攻到陈仓城下,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茫然无措的空城,而搞不好是整顿齐备的堡垒。
这样铁一般的事实横亘于前,他们只好更动计划,改为佯攻陈仓、牵制陇西,吸引魏军主力的注意;而原本预期的战果,自然也要大大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