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43节

  旖晴,正是表嫂的名讳。
  王旖晴闻言,轻“哎”了一声,掀开帘子去叫人。大舅母说:“你兄长和二舅母、二舅家的二嫂明溪他们正在刘财主家中帮工,今夜回不来。刚刚那是你大嫂王旖晴。”
  许栀和应了一声,示意自己记在心中。
  大舅母简要介绍完,便让张家大郎张弗疾在外面招待众人,自己卷了袖子准备回厨房,汤昭云十分自然地开口,“大嫂,我帮你。”
  大舅母笑着伸手点她,“你还会做饭?可莫要吓坏我。”
  汤昭云站在大舅母的身边宛如一个小辈,她撒娇说:“我陪着大嫂说话解闷也是好。”
  两人欢欢喜喜走回厨房,许栀和自然而然地想跟着一道去,但刚跟上两人的脚步,立刻就被汤昭云赶了出来,“你过来做什么?厨房狭小,你在外面休息一会儿。对了,张筠康那小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帮我看住他。”
  许栀和回头看去,只见张筠康站在门口,抬起的腿将跨为跨,听到娘亲的话,又悻悻收了回去,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我没有。”
  他满脸写着“我很乖”,但汤昭云并没有被表象所迷惑,她伸出指尖虚空点了点,威胁的意味在无声中喧嚣。
  张筠康将自己跨出一半的腿收回来,老老实实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在这边气氛焦灼之时,张弗疾正在小声训斥着自己的弟弟,“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来得这么突然?午饭吃了什么?”
  张弗庸虽是举人,但在兄长的面前毫无架子,他乖乖受训,一一作答。
  张弗疾听到午时几人只将就了他亲手制作的烤鱼,忽地轻叹一口气。
  “今日做的还不错。”张弗庸老实说,“他们都说好。”
  张弗疾斜睨了他一眼,不语,等到张家二郎张弗碌来,两人交换了一下方才的信息,才重新看向张弗庸:“对了,还没有说你过来,是要做什么?”
  这可算问到了张弗庸的心坎上了,他立即一扫原先的灰头土脸,重新绽开了笑容:“大哥二哥,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不值当今日急匆匆的过来,但是栀和挂念着你们……”
  张弗疾说:“说正事。”
  “正事就是,你我的外甥女婿,中了举人,还是太平州的解元。”张弗庸微笑说。
  “噢,考中了举人……”张弗疾拿起桌边的粗瓷海碗喝了一口水,片刻神色一凛,重新看向张弗庸,“你说什么?”
  张弗碌也怀疑自己脑袋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弗庸字正腔圆重复一遍,笑容灿烂,洋洋得意,“如何,我眼光不错吧?允渡,你过来给大舅和二舅瞧瞧。”
  他招呼道。
  陈允渡上前,任张弗疾和张弗碌像是参观某种动物一样打量着自己,然后发出一声长叹,“好,好好好,弗愠要是能看到这一幕,九泉之下也安息了。”
  他们商量着这样的喜事,很该明日摆一桌酒宴,请村上的其他人吃饭,更要祭祖告诉列祖列宗。
  许栀和牵着张筠康的手,心底有些暗自庆幸提前让良吉、维熙和方梨先回了临桥坊的小院。
  张筠康怂恿着许栀和:“姐姐,大伯母和娘亲他们还需要些时间,咱们出去转一圈吧?”
  许栀和没有答应,她对大河村算不上熟悉,此时天黑,她不认得路,万一和张筠康一道走丢了,岂非坏事?张筠康见她神色坚决,滴溜着眼珠,退而求其次,“那姐姐,咱们去看大伯母搓面疙瘩吧?”
  这点倒是可以。许栀和牵着他一道进去。
  正在忙活的大舅母和正在说着民俗故事的汤昭云齐齐朝两人看过来,前者腰间系了一方灰色腰巾,面前放着一个老陶盆,见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抬眼笑:“可是饿了?很快的。”
  她一笑,眼角起了几根皱纹。
  许栀和摇了摇头,张筠康嘴甜道:“大伯、二伯和爹爹他们正说事呢,房中待得很无趣。还是大伯母和娘亲这儿有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灶台旁边转悠。小孩的身高总是长得格外快,前年过来的时候他尚需要踮脚才能够到灶台,现在已经能和灶台平视,他带着自己心中小小的雀跃,像是巡视领地一般走来走去。
  其他三人中只有汤昭云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是为了什么,抿唇笑了笑。
  许栀和的视线则落在大舅母面前的老陶盆中,里面的面絮还沾着掌纹,白面香裹着鸡蛋清,在暖调的油灯下泛出柔黄。水珠沿着瓷碗边滚落时,井盐正在粗瓷钵底化开细小的漩涡。
  烧水期间,大舅母熟练地拿了两颗青翠菘菜,去掉菜帮,分开清洗后切成段,放在一旁备用。等水开,她将面团扯成小块,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用锅铲在水中搅合,原本清澈的水微微泛白,渐渐浓稠。
  菘菜段和搅散的蛋黄一道沿着锅边倒下去,锅盖一盖,只留下一道缝隙放气。等到锅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时再次揭开,沿边的泡泡一颗颗破碎,撞开金黄色的蛋絮。
  许栀和目不转睛,真诚夸赞,“大舅母的手真巧。”
  大舅母被她这么认真夸赞,带着细纹的面上染上一层淡淡的薄红,一刹那宛如十几岁的少女,她拿起一旁的香油壶,声音温和道:“什么手巧,村里人都会的。”
  汤昭云伸手扇了扇香味入鼻,笑着对许栀和说:“你大舅母,最是谦虚。”
  等面疙瘩汤被端上桌,张弗庸才猛地一拍脑门,今日沿途买了不少白米虾,要是加入面疙瘩汤中,更是鲜美非常。
  没有也不影响,许栀和捧了两碗面疙瘩汤走到陈允渡的身边,分给他一碗。
  三位舅舅还在上首相谈甚欢。在兄长面前,张弗庸充当着一个点头的气氛棒,他连连点头,一时不察,滚烫的面疙瘩入口,呛得他直咳嗽。汤昭云看得颇为无语,但仍旧端了一碗冷水递给他,“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一些?”
  许栀和收回视线,小声询问从舅舅们包围中脱身的陈允渡,“刚刚可还好?”
  陈允渡不知道许栀和问的是哪一方面,但不妨碍他思考周全,没有遗漏:“三位舅舅人很好,待人亲和。我回答……应当也算妥帖。”
  许栀和的汤勺一顿,瞥了一眼他。
  她是亲眼见过陈允渡待人谦和的画面的,他说“还算妥帖”,基本可以猜测陈允渡已经得了三位舅舅的欢心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张弗疾就开口喊他:“允渡,明日在门口摆上两桌,请些近邻热闹,你觉着可否?”
  陈允渡刚刚回答“不必大费周章”,但遭到三位舅舅的一致拒绝“那怎么成?这样大的喜事,不吃一顿饭怎么行?”
  这次他没有推辞,而是顺从着三人说:“但凭舅舅作主。”
  三位舅舅心满意足,要他坐下,写着明日要去喊的近邻。期间“允渡”声此起彼伏,一口比一口亲昵,仿佛早已经相知相熟,亲近非常。
  张筠康接替了陈允渡留下的空位,他还是没有忘记出去看一眼的心思。
  他耐心地等待,等着许栀和吃完面疙瘩汤,再一次发出了邀请,“姐姐,我们只在屋子附近转悠,不走远,这样可以吗?”
  他的眸子晶莹水润,贴心地将许栀和吃空的碗拿走,又笨拙地洗干净,晃着她的双膝,“好不好嘛?姐姐,求求你了。”
  吃人嘴短,许栀和伸手刮了他的鼻尖一下,又看了一眼正在谈天说事的舅舅们,以及说得热烈的舅母们,说:“那我们只在附近转一转。”
  张筠康见自己说动了许栀和,十分欢欣。
  两人悄悄从大门退出来,蹑手蹑脚,没发出一丝声响。
  几乎是在一瞬间,陈允渡就注意到了许栀和离开了原先的位置,他略一失神,旁边的张弗疾还在询问他有什么忌口,又有什么偏爱。
  陈允渡下意识回答了许栀和喜欢的菜色。
  外面被浓郁的墨色所覆盖,山影寂静空寥,河面上渔舟星火点点,弯弯的月牙天上一朵水中一朵,天上那朵清正高悬,与周边零散星尘相映,透出冷风寂月的高洁孤冷,水中一朵倒悬水面,在流淌的河水中晃动成破碎的白玉。
  大河村的夜空比汴京城的夜空有趣得多,漫天星子轮番闪烁,微薄的月光落在连绵千山之上,许栀和甚至能看清峰麓上翠微挺拔的古柏青松的剪影。许栀和在脑海中搜寻着能描述眼前画面的的词汇,当这些古柏青松是百年前就居住此处的隐士,静阒无声,岁岁如一。
  一道石子落入水中的声响唤醒了她无尽的遐想,张筠康站在岸边,在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递给许栀和,“姐姐,你丢一个?”
  “做什么?”许栀和不知其意,但还是顺从地接过。
  张筠康递给她的石子圆润,并不是适合打水漂的石子,许栀和一手拉着张筠康防止他离水面太近,一手将石子远远掷出去。
  “扑通——”
  伴随着石子入水的声音,还有张筠康的声音,“姐姐,你听……在唱歌。”
  许栀和身上起了一阵寒毛,四周黑暗,只有灯苗下一丝光亮。突兀听到张筠康的这句话,眼前缄默的群山流水似乎都变得森然,她的双腿颤微打摆子:“什么在唱歌?筠康,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有点害怕。
  “姐姐你害怕?”张筠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伸手紧紧握着许栀和的手心,笑着示意她蹲下来,“姐姐别怕,一切有我。”
  许栀和感觉到了一只手遮在了自己的眼前。失去视觉的刹那,风声带来群山与流水的演奏。
  她听到轻微的水流拍击岸边衰草的声音,听到鸟雀划过夜空的声音,听到几里开外阡陌交通村落的犬吠声,听到隐约到几乎是幻觉的秋蛙鸣叫,从远处传来,像是等待着明年丰收时节的一期一会。
  那颗石子就是敲出了一圈圈涟漪,也敲开了村落的寂静。张筠康看着许栀和神色的变换,缓缓松开手,为有人能懂他的发现而纯粹的快乐。
  “姐姐,是不是很好听?”
  许栀和缓缓睁开双眼,几乎说不出话,她想要伸手去抚摸张筠康的额头,但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至少在此刻,张筠康比她更能体会自然之玄妙,他带着她从另一个角度看见山川水色不一样的风景与热闹。
  许栀和认真说:“谢谢筠康,让我听到了这么好听的曲子。”
  曲子再妙也有终结的那一瞬。张筠康正要说些什么,屋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汤昭云的呼唤,“张筠康,你又跑哪里去了?”
  “娘,娘,就在门口呢!我回来了。”张筠康下意识应了一声,他回头有些贪恋地看了一眼千山轮廓,然后朝着屋内跑去。
  路过门口,他打了声招呼:“姐夫。”
  身为共犯的许栀和有些心虚,她随着张筠康的视线一道移向小屋。小屋门口站在一道身影,挺拔修长,像是一棵长在了屋前的树。
  陈允渡立在门口,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不是小舅舅和小舅母来催就好,许栀和乐观地想,至少现在已经十八岁的她,比才七岁的张筠康能做的事情多得多。比如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在屋外转悠那么一会儿。
  陈允渡朝着她走过来,许栀和朝他笑了一下,想将刚刚张筠康带她见识的景观分享给他,但突然又想起陈允渡本身也生长在这样的水天自然之中,所以他能像山野的风,青涩又炙热,纯粹又恣意。
  她递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她刚刚在地上捡起的石子。
  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收回来的时候,陈允渡先她一步接过,他接过石子,指尖微微摩挲还带着泥土的石子,然后轻松写意地将其抛出去。
  石子在水面上点了好几下,才寂落于无声。
  第96章
  许栀和已经看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偏头去看他,“你做什么?”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被他击碎的波纹上,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一瞬间竟像是少年隐士从千山走出,飒踏清正,振袖挽长风。他忽然回头望向许栀和,薄唇轻启,说出的话语被风托起,送入许栀和的耳畔。
  “要不要学打水漂?”陈允渡说,“我教你,很简单。”
  在他读书的日子中,也不会全然摒弃农活,天不亮的时候需要去山坡割新鲜的草叶,也会在县学休假的日子背挽弓箭,猎山鸡野兔。陈家在他出生之前,家中无一人从仕途,但陈家村里正家中有两头已经上了年岁的老黄牛,在犁田的季节,他会牵着老黄牛去水草也丰沛的地方吃草。
  打水漂便是他在树荫下闲来无事学会的。那时候的江南三月,细雨连绵,落在瓦檐上是没有声音的,水落入草叶,将万物洗涤至翠绿发亮。老黄牛很有灵性,被牵到绿草茵里就自觉地吃起草来,根本无需人盯着。
  靠在树皮已经斑驳的柳树上,只能依稀看见袅袅炊烟从灰白的小小砖房飘散,彼时天地被朦胧细雨衔接,浩渺无边际,他孤身观落英芳菲,断堤流水,整整十年。
  许栀和望着陈允渡含笑的双眸,说不出拒绝的话。她能隐约感觉到此前她遇见的是已经趋向于成熟的陈允渡,而现在,眼前人正在与她分享自己的从前。
  就像她曾经说起许府中寡淡无趣,按部就班的来时路一样。
  她的目光有一点好奇,又有一点悸动,最后化作一声轻应,“好啊,你教我。”
  陈允渡见她同意,俯身在地上寻找大小合适的石片,他给许栀和示范了一边,石子在水面上轻点数下,才陷落水中,轮到许栀和,明明也学着他的动作和发力,石子却干脆利落地掉入水中,叮咚一声脆响。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许栀和的指尖轻颤,“你教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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