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44节

  陈允渡:“对,是我没教好。”他重新找了一片石子,宽大纤薄,他伸手揽过许栀和的腰肢,扶着她的手。
  许栀和的手中多了一块石子,将她半抱在怀中的陈允渡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感受着手臂和手腕的配合,就像当时练字一样。
  “别紧张,放松。”陈允渡感受到她的僵硬,出声提醒。
  “没,没有。”许栀和说,“我准备好了。”
  陈允渡不敢过于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娇嫩,稍微力道大一些就会留下几日都消不下去的红痕。听到许栀和的声音,他的心神忽然一怔,半响后才恢复了正常。
  石子轻点入水,许栀和目不转睛地数着,一、二……五!足足五下。
  虽然不是她独自完成的。
  “还想试吗?”陈允渡问。仿佛她一点头,就会继续在地上寻找大小合适的石子,供她练习。
  “不学了。”
  许栀和摇了摇头,视线在地上梭巡一圈,找了一片还算宽大的石头坐下。
  陈允渡也随她,见她坐下,“可是累了?”
  他站在河水流动的岸边,豆大的渔舟灯火在他身后绽放,许栀和坐在石头上,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陈允渡的脸。
  抬一会儿倒是还好,只是如果一直仰头望着他,脖颈要不了多久就会变酸,她朝着陈允渡伸手。浓墨的夜色下,她洁白的小臂像是会发光。
  陈允渡上前一步,半蹲下与她平视,将她的手包在掌心。
  许栀和弯了弯嘴角,“……你小时候,一个人放牛割草,可会觉得无趣?”
  “……”
  陈允渡没有第一时间作答,即便他已经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和许栀和分享,但乍然提起自己算不上多么可靠稳重的孩提时期,依旧有些有一瞬踟蹰。他在脑海中酝酿着措辞,然后说:“这倒是从未有过。我在家中行三,除了我,还有一位兄长和一位姐姐,他们照顾我,再忙碌的时候,我需要完成的事情也是最少的。家中无人读书,有时候我在家中写字,看见父母兄姐在院中劳作,会产生一种愧疚感……那一年,我十二岁。”
  许栀和看着他,目光明亮,听得认真极了。
  陈允渡接着道:“读书的道路太过漫长,见效需要十余年的积淀。当时我的力气已经可以和阿姊相当,她被灼阳晒出红痕,而我却只能坐在家中,读着书中所谓‘之乎者也’。我因为这件事,不但和父母吵了一架,还生平第一回顶撞了梅公。”
  说到此处,他有些耳热,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更加轻飘。
  许栀和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听到他也会和家中长辈吵架,顶撞梅公,眼睛不由地亮了几分,“怎么说?你说详细点。”
  陈允渡被她犹如听话本传奇一样的八卦眼神弄得没脾气了,像是报复一般重重按了一下许栀和的手,听到她轻呼“哎哟”,才心满意足,言归正传。
  “其实,也没什么……”
  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不过是将书本推在地上,打翻了砚台,走到父母兄姐的身边,眼中含泪,但语气稚嫩顽劣,“读书不好,我学不进去。这一个个字无趣极了,还是田里的蚱蜢有意思。”
  稳重敦厚的父亲和温和慈爱的母亲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兄长握着锄头的指节发白,阿姊咬着下唇。
  静默之中,陈允渡还嫌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够有冲击力,“书中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但这书有什么用?咱们家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吗?与其读书识字,不如让我也下田,说不定今年还能多收几斗米。书已经被我丢了,你们……”
  震惊到变了脸色的父母和兄长还没有所动作,阿姊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大吼:“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能被梅公瞧上带在后面读书,是多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敢丢书,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允渡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姊那么生气,她红着眼眶用力地打我,父母兄长在旁边看着,无一人阻拦。阿姊那天饭也没吃,拽着我去屋前翻找已经丢入水沟的书。她在水里翻找,也让我下水,原来日头底下,水沟里的水那么烫脚。”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米色的纸页沾染了污泥,洗不干净,没沾染污泥的地方墨水被水洇开,再也看不清了。”陈允渡说,“那天阿姊很伤心,在屋中哭了很久很久。”
  许栀和:“所以经此一事,你想明白了,选择了好好读书,不要让阿姊伤心?”
  “不……”陈允渡听到许栀和的猜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那么固执,看着阿姊哭泣,只当她还没有见识过我种田的厉害。所以第二天,我如愿跟在家中长辈身后,一道钻入烈日。汗水划过脸颊咸涩难当,不过好处显而易见,五个人除草,比四个人到底快些。那一年秋收,家中比去岁多收了五石米。”
  许栀和哑然片刻,声如蚊喃:“那你还真是固执。”
  “阿姊自那以后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她生我气,大抵永远都不会与我说话时,梅公还乡了。她那一日妆发齐整,十分郑重,抱着已经字迹模糊的书册,与我一道去了梅府。向来沉默寡言的阿姊在梅公面前打开了话匣子,她先与梅公致歉,说我‘性顽劣辜负教导,乃顽石非为璞玉’。”
  许栀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陈允渡读懂她的意思,回答,“阿姊原话并非如此,不过意思相近。”
  “这样啊……”
  陈允渡道:“我本以为阿姊终于想开了,愿意让我放下书本,为家中的农忙出一分力。阿姊在梅公面前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对梅公说——允渡还小,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再多教教他。”
  许栀和脸上的淡定自若,略带笑意消失无影踪,她眨了眨因为长时间睁大而微微酸涩的双眼,佯装轻松道:“这一下,可算是想明白了?”
  陈允渡反倒笑了,落在许栀和身上的视线那么轻,像是桃杏纷飞时落在肩头的一滴雨。
  冰凉、湿润,无声。
  “我仍旧没有。”陈允渡略顿,接着说,“阿姊对梅公说完,转身离开了梅府。梅公换了一身灰褐短打,穿着草鞋蓑衣,拉着我走到田埂之上,他给了我一把镰刀……没有像父母兄姐照顾我一样只给我最简单的活计,我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一上午都没有喊累。那片田亩是有主的,农夫见到我与梅公帮忙,瞪大一双眼睛,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戒备。梅公说完帮忙,那农汉的神色才好看了许多。”
  一上午过去,他的身体尚且还可以忍受,但梅公已然累极,回家之后连喝了好几碗水。然后开始询问。
  “你还记得今日农夫是何模样?”
  陈允渡的记性很好,听到问题,微微俯身作揖,然后回答:“衣褂上五个补丁,身上背着一根担子,草鞋破了一个洞,足尖黝黑,手指皲裂,面色被太阳晒得赤红。”
  “善。”梅公颔首,“此便数十年之后,你之景象。”
  十二岁的陈允渡陷入沉默。梅尧臣不等他想出反驳的词句,紧接道:“这无垠田亩不缺一个赤脚农汉,却缺少一个贤良好官,若是允渡能一己之力改变此种局面,让更多百姓吃饱喝足,岂不是更好吗?”
  “可是……”年纪轻轻的陈允渡坦然回视于他,“这偌大州府,不缺一位有才干的好官,可我家中人丁稀薄,缺我这样一个劳力。”
  梅尧臣沉默的时间比陈允渡漫长的多,他枯坐良久,最后重新予一卷书。
  许栀和想要说什么,但却惊讶地发现才十几岁的陈允渡已然逻辑自洽,她也没办法回到数年前劝说陈允渡,于是她只好问后来:“那后来呢,后来又是什么促使你改变了想法?”
  她的一双杏眸中潋滟着水光。
  陈允渡说:“因为梅公和我说了几桩旧事,从先帝时期的王钦若,说到陈执中……贤良常有,而得之其位者少。退言之,即便心怀向善,但能力不及者,也不罕见。”
  许栀和在他平静的叙述下将脑海中纠结成一团的线球揭开,窥得真容。
  “那之后,我才下定决心——与其赌一个贤良,不如我自为之。”陈允渡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当时自己的想法有些自负,就像当初雪中听到许栀和的问句,他心跳如滂沱不休止的暴雨,卷起惊涛骇浪,却又那么自信,没有人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这一刻,属于少年的固执和意气尽数展现他的眉眼。
  陈允渡微微敛眸,似乎还是方才雅隽知礼的谦谦君子,握住许栀和的手依旧有分寸,不会过于贴合,也不愿意松开。
  许栀和有些触动,那些曾经读过的史书一页,忽然被人抽丝剥茧,她听着一段后世足以留名的趣事,听着未来名臣的心绪转圜。她伸手去触摸陈允渡的眉心,对上他深邃的眼眸,灿然一笑。
  第二日一早,张弗疾和张弗碌放下了旁事,专心致志在厨房捣腾忙活,又在日落之前,邀请近邻来家中小聚。近邻听闻筵席油水丰足,欣然往之,也不吝啬说着吉祥道贺的话语,“你家四郎争气,现在外甥女婿也有出息,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大舅张弗疾听得眉开眼笑,脸上一抹酡红,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米酒醉人。他仰头一口闷了酒水,筵席末尾,醉的不省人事。
  他身上的快乐太过于明显,就连最不愿意听着长辈来往交际的张筠康都能切身得感受得到。一日饭后张筠康悄悄问许栀和——“若是有朝一日我也秋闱考中,是否也能有如此待遇?”
  “自然可以。”许栀和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尖。没想到这样一场筵席,还能激发起张筠康的向学之心。她有心想将陈允渡心迹的变迁告诉他,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她现在固然能说出一堆大道理,可那些都不是张筠康自己的道,强加于他,不如不加。
  光看陈允渡一连数月都没被说服,就对少年人的固执和一意孤行可见一斑。
  许栀和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一个勾,“这样吧,若是筠康日后考中,咱们再回来一次,广邀宾朋。”
  “好!”张筠康整张脸都涨红了,似乎在幻想自己以后衣锦还乡的样子有多英姿飒爽,顿了顿,接着说,“而且那时候,也不会有人束缚我晚间不可沿堤夜行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昨日娘亲将自己喊回去之后,姐姐和姐夫又在外面待了好久。
  许栀和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众人在张家又待了几日,等到张弗庸准备收拾行囊和妻儿一道返回白鹿洞书院,许栀和与陈允渡才重新踏上了去陈家的路。
  陈家和她新婚那时候去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同,陈父陈母以及嫂子崔福兰围在两人身边热切地招呼着,生怕冷落了他们。
  期间,陈允渡已经嫁出去的阿姊也回来了,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小腹微微鼓起,手扶在后腰,笑容安宁静好。
  实在很难想象陈允渡小时候一半的挨打,都要出自面前这位温柔如绵绵秋雨的女子。许栀和并未刻意收敛目光,陈余初笑着回应,却茫然不知弟妹这一份亲近从何处而来。
  陈余初原先并不叫这个,彼时村中流行“大丫”、“二丫”地喊着,陈允渡和梅尧臣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也因此得了正式的名字——“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余初”两个字写得极好。和家中长辈见礼之后,陈余初坐在一直对她释放着善意的弟妹面前,说起陈允渡儿时的事情。
  在她的口中,陈允渡似乎从未顽劣过,他总是少年老成,不需要长辈过于担心,说到兴起的时候,她会扑闪着眼睛,大咧咧地直接笑出声。
  后来陈父陈母也被吸引了过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描画着一个小小的少年,不过后来渐渐变味,与其说共忆陈允渡的儿时,倒不如说几人趁着提及他的名义,共同追忆往昔的岁月。十二岁看见的微雨柳堤,和十九岁所见,虽木仍旧,但心境非昨。
  许栀和则负责捧场地听着众人叙述,并时不时接受属于慈爱长辈的投喂。
  再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有结束的那一日,许栀和还想着今日陈母和长嫂崔福兰会讲什么,却看见两人一改平日温和宽容的面色,严正地对她和陈允渡说:“这都住了小半个月了,还读不读书了?旁的举子都记挂着收拾收拾赴京,偏生你二人不知道急。”
  许栀和很茫然,“啊?已经半个月了吗?”
  陈母好气又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那不然呢?现在已经十月中旬,再延误下去,天寒落雪,路更不好走。”她心底也有不舍,想留住两人在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一个年,但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小儿子为了今日这一步付出了多少,所以她故作洒脱,“行了,我瞧着你们也别什么‘明日启程’、‘后日启程’了,现在就回房中好好收拾一番,准备回去吧。”
  崔福兰看出了婆母一板一眼的语句下的不舍,朝着许栀和与陈允渡飞了一个眼神——昨夜婆母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自己,你们现在要是不走,她怕是要哭出来,舍不得你们走。
  第97章
  突然结束了万事不愁只需要接受投喂生活的许栀和有些不习惯,但陈母和长嫂已经发话,她茫然了一瞬,就和陈允渡对视一眼,转身回房去收拾东西。
  似乎是为了避免分别的场景,陈母和崔福兰说完,便拿着镰刀出门了。
  需要带走的东西不算多,许栀和快速收拾了东西,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对陈允渡说:“现在天光还算早。我出门一趟。”
  陈允渡正好也有事要做,闻言微微颔首,“不用急。”
  许栀和念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提着裙摆跑得格外快,旁边有已经面熟的村妇经过,看见她行色匆匆,以为她有要事在身,只快速打了声招呼。
  她放缓了脚步声,笑着回应一声。
  阳光下,她的肌肤像是在发光,乌发如云,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村妇略微犹豫,才说:“许娘子要做什么,可需要我帮忙?”
  许栀和一怔,旋即点头,“那就有劳娘子了。”
  村妇连连摆手,听许栀和要买些器具,笑着说“这有何难”,带着她走到最近的乡庄,又主动将随身携带的菜篮供她使用。
  采买完了需要的器皿,许栀和认真向好心的村妇道谢,后者当这是举手之劳,见她连声道谢,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回到家中的时候日头已经偏中,许栀和将东西放在厨房,见陈允渡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心底短暂地闪过一丝纳闷,然后对他说:“你好了吗?”
  陈允渡朝她颔首,“好了,趁着父母兄嫂不在,现在即可启程。”
  许栀和多看了他一眼。这话说的,好似要趁着家中长辈不在偷偷私奔一样。
  但细想下来,也没什么毛病。
  两人离开的时候日光正好居于正中,一路上陈允渡照顾着她的速度,走得很慢。出了村落一段距离,许栀和回眸望去,只见连片的村落上炊烟袅袅,孩童的声音和犬吠声交织在一起。
  等再远去,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陈允渡将随行的水囊递给她,许栀和伸手接过,她喝了几口水,忽然抬头看着倾斜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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