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45节

  他们站的这棵树已经不剩什么树叶,叶片稀稀疏疏缀在枝头,露出一个硕大的鸟窝,地上枯叶堆积,踩上去簌簌作响。
  陈允渡看她唇色发白,道:“你在此歇息,我去村中借一辆驴板车。”
  “不用,我没事,”许栀和将水囊盖好,“现在去借了驴车,待会儿还要回来还,太麻烦了。对了,你怎么突然换了一件衣裳?”
  是为了更好的面貌启程?
  许栀和不解。
  陈允渡接过她递回来的水囊放在行囊中,听到她的疑问,笑了一下。
  ……
  陈家中,出去了一个上午的陈母和崔福兰回到家中。
  崔福兰正在和自己婆母小声地说着话,“娘,现在这个时候,小弟和弟妹估计已经启程了。说好不想他们,你可别伤心。”
  陈母一路上被崔福兰念叨一路,她偏过头,哼了一声,“想什么想,我才不想呢。”
  崔福兰看着婆母的反应,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笑意,“好好好,不想便不想吧……啊!”
  陈母被她一惊一乍的反应弄得没了脾气,“又怎么了……”
  话音未出口,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重新被围起来的草棚、新晒的干草、棚舍翻过的土地。
  再往里面走去,厨房的桌面上放着一大个包袱,旁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陶盆、碗筷,拆开包袱,里面放着几匹厚实的布料,正好用来制作冬衣。
  崔福兰看了一圈布料颜色,数来刚好足够家中每人多添两件新衣裳。这些还算不上意外,旁边还有两包油纸包着的云片糕和糖酥,她扬了扬眉,“这应当是弟妹的意思。”
  陈母不敢多看,她站在门口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半响后才闷声说:“作甚费这个钱?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多拦着些。”
  崔福兰大呼冤枉:“我哪里知道弟妹有这份心?”就算知道了,也不拦。
  陈母眼眶有些泛红,明明才刚分别,两人的气息还留在原地,但她已经开始不舍。崔福兰熟练地起锅烧火,宽慰着她:“没事儿娘亲,还有我陪着你。”
  ……
  听了陈允渡的话后,许栀和略带讶然,旋即道:“巧了不是,我正好也买了东西。”
  陈允渡闻言微微勾唇,笑意舒展。
  出村落不远处,有一处坐落在山脚绵延至山腰的宅院,宅院门前十余棵两人合抱的粗壮老树,正门掩在斜飞枝桠之间,虬枝如泼墨。两扇榆木门虚掩着,铜环生绿,阶前苔痕半掩“积善传家”四字,石缝里挤着几茎枯黄野草,风过时簌簌地晃。
  半山腰是一处茶田,不过现在茶田当中飘荡着素绢。离得近了,许栀和才看清不止是茶田当中,“梅府”二字牌匾外面缠绕着白绫。
  她的心猛地揪起,有人去世了。
  陈允渡站在梅府门外,短暂地陷入了一阵沉默,忽而道:“丰羽大抵不会与我们同行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梅郎君为丰羽。他们此行过来的目的,正是为了喊梅丰羽一道启程回汴京。
  许栀和侧目看向他,金光挥毫中,他的面容有一丝尊崇,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憾意。
  从古至今,生死别离,大抵都是能理解,难释怀。
  门口的小厮头披着葛布素麻,他显然是认得陈允渡的,俯身颔首后,便直接带着两人进去。
  正厅中央,摆放着一尊棺椁,白纸黑字写着一个巨大的“奠”字。两侧的颂词点出了棺中人的身份——宛陵梅溪梅鼎臣。
  是梅丰羽的父亲。许栀和虽然从为亲眼见过这位老先生,却在陈允渡口中听到过数次。
  有侍女送来葛布,许栀和将其穿戴,跟在陈允渡的身后敬了一炷香。
  今日堂中哀哭的梅氏子孙没有前几日多,但也有七八个打底,其中有一人许栀和确是见过的,梅丰羽的兄长,梅佐。
  哀思过后,梅佐起身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目光带上了上次见面还不曾有沧桑。
  陈允渡俯身作揖:“举彦兄长。”
  微顿,补充道:“节哀。”
  梅佐早在年中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父亲说起自己感到大限将至,因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陈允渡的话,他颔首回了半礼,说:“家父弥留之际,听到了乐濯考中举人的消息,很是开怀。他是没有遗憾地离开的。”
  陈允渡:“乐濯?是丰羽的字?”
  “正是,”梅佐引着两人出来,“前两日叔父、馥宁刚从汴京回来,她身子骨虚弱,回来后又病了一场,乐濯正在陪她。我带你们去找他。”
  一路上白色缟素飘飞,混杂着朔风卷起的落叶,满眼萧索。
  梅佐还在说着话:“回乡路上,我已经向官家上了奏折,丁忧三年。小叔父本也想回家陪伴父亲,但后来犹豫再三,只告假月余,瞻仰先父。官家没让他为难,敕书‘夺情’。”
  夺情,即为官家亲奏,特许官员不必守丧,免因孝道而受言官上奏疏。
  陈允渡心尖暖而微涩。他现在正在科举的关键时期,梅尧臣只告假月余,是想要陪伴他初涉官场的这几年。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梅佐也仿佛只是提及,并未要他表现出“感激”、“愧疚”神色,他停在一处厢房旁边,对他们说:“到了。”
  将两人带到门口,梅佐转身:“正堂还需要人盯着,允渡和弟妹自便。”
  陈允渡:“举彦兄长自去忙就是。”
  梅佐离开后,陈允渡却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那扇门。
  从前交往,梅丰羽总是言笑晏晏,他几乎想象不出来梅丰羽憔悴落寞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措辞安慰他。
  堂中交谈的声音传了进来。
  “都说了要你徐行,怎地这般着急,要是父亲在天上看见了,焉能安心?”
  梅丰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快速。
  但许栀和听了很久,也没能听到后一句回答的声音。
  陈允渡推开了房门,坐在梅馥宁床头的梅丰羽似乎很不习惯这亮光,伸手挡了挡光线,然后目光定在陈允渡的身上,干枯开裂的嘴唇翕动,半响喃喃道:“陈允渡。”
  他的精神看起来还算好,他怔怔地看着陈允渡,半响没有说话。
  陈允渡袖袍下的指尖蜷缩成一团,然后他放轻自己的声音,柔和得让梅丰羽险些产生了陈允渡被人夺舍的错觉。
  “梅乐濯。”他说。
  梅丰羽眉宇中的哀伤和愁思褪去几分,他扯动自己的嘴唇露出一抹没什么血色的笑意,“怎么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名字,是父亲给我取的。是不是很好听?”
  兄长叫作“举彦”,一听便是对其仕途怀有无限期待,但“乐濯”便好多了,父亲只期盼我平安喜乐。
  他想用笑着语气分享自己的字,但一堆话堆积在胸口,压迫着他的喉管,他干涩地说不出话。
  “好听,伯父取这个名字,与你相配。”陈允渡目光落在他身上,“乐濯,恭喜你及冠。”
  今日的梅丰羽虽然头披素麻,但已经簪缨戴冠,翩翩青年,面无血色。
  “你这般正经,倒叫我有些不习惯。”梅丰羽笑容更大了一些,他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絮絮叨叨,“陈允渡,明年三月你也要及冠了,想好让谁给你取字了吗?不过八成你的字很难超过我了,我的字这么好听,你策马难及……对了,你要是取了字,记得写封书信给我呀。”
  他好像又恢复了最开始无拘无束的样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陈允渡应下:“一定告诉你。”
  梅丰羽心满意足,“这才对,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又开始絮叨,说起了很多很多往事,往事中陈允渡无处不在,间或抱怨几句父亲勤民但不在意他,又飞快地揭过,开始畅想陈允渡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打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期间陈允渡神色安静,如一棵寂寞青松,听着他的话语,无尽包容。
  某一瞬,他强压着的情绪猛地爆发,上一句还是未来的无限畅想,后一句忽然哭腔抽泣。
  他放声大哭起来,扯着陈允渡的一片衣袖,嚎啕大哭。
  “陈允渡,我没有父母了。”
  书中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他现在还有兄长可以倚靠,可万一兄长……梅丰羽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因此他哭的真情实意,犹如婴孩来到人间的第一场嚎哭。
  许栀和背对门逆光而站,看着哭湿了衽领的梅丰羽,心中也生起一抹酸涩。
  床上恹恹的梅馥宁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
  “四哥这般伤心,父亲纵使离去,路上也不安稳。”
  她唇色泛白,不声不响,许栀和还以为她正在睡着。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梅馥宁的样子,她面容姣好而苍白,身段纤细,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是一个十足的清冷美人。
  梅馥宁抬眸,目光正好对上许栀和的视线,下一刹天山雪倏尔消解,她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意,犹如春风拂面。
  虽然这是她们的初见,但因为良吉的存在,对彼此都不算陌生。
  “栀和姐姐。”梅馥宁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梅丰羽,以及在旁笨拙安慰着梅丰羽的陈允渡,轻声唤了她一声,“……良吉哥哥好吗?”
  许栀和袖下的拳头微蜷,下定了决心。
  她微笑着颔首,“良吉一切都好,馥宁尽可以放心。”
  “那就好。”梅馥宁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那就好。”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又带着极为隐忍的不舍。父亲阖然辞世,她对生死的理解更上一层楼,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的寿命可活,她想要拜托许栀和帮忙传几句话告诉良吉,但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梅丰羽大哭了一场,才想起来病床上还有正在养病的梅馥宁,忙不迭地擦去横飞的涕泪,眼巴巴地靠近她,“没吵到你吧?”
  梅馥宁略微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不曾。”
  梅丰羽也猜到了她在故意这么说宽慰自己,赧然地手足无措,半响领着两人出去,“我们就先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梅馥宁没什么力气,只能颔首。
  出来之后,梅丰羽被光一照,更显冷白。他现在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小叔父正在和吊唁的梅家亲长说话,等晚些时候我带你去见小叔父。小叔父原先打算明日就走,今晚你和弟妹便先在梅宅住一日?明日你们一道启程。对啦,还没和你说,小婶婶前两个月生啦,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孩,事情繁多还没取名,小名叫作称称。”
  “称称,称称,听着也不像个小女郎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喊作称称。”梅丰羽嘟囔了一句。
  许栀和却好像有些印象,刁娘子被诊出喜脉的那一日,她正好在场,梅静宁也在旁边。
  当时梅静宁就在说要给妹妹取名叫称称,她们当时只当那是孩童的玩笑话。
  “我想,我大抵知道。”许栀和微微犹豫,说,“静宁喜欢称心糕。”
  梅丰羽拨云见日,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晚间时候,陈允渡与许栀和见到了梅尧臣。
  他一路奔波来此,脸上带着几分疲惫,见到陈允渡的时候脸上堆起一抹笑容,“我听丰羽说过了,你得了解元,很了不得,我为你骄傲……咳咳。”
  梅尧臣低低咳嗽了几声。
  “梅公节哀。”
  陈允渡上前帮他顺背,梅尧臣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兄长这个年纪,算不上盛年早衰,他一生为民,最后一天都没有倦怠,此生并无什么遗憾……”
  说到此处,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梅丰羽。
  若说有,便是一生过于勤政为民,从而忽略了几个子女的教导。或许兄长能说得出麦梗几时熟,点豆几时好,却没见过梅丰羽他们几个的孩提、垂髫、始龀、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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