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46节
梅丰羽不知道为什么小叔父看向自己,只能像个蹲在门口的大黄狗一样朝着他摇了摇尾巴,乖巧安静,眸子湿润。
又笨又憨又呆。梅尧臣被他下意识的反应逗笑了,对于梅丰羽,在他心中犹如亲子,他盛年的时候丧子,膝下单薄,对待梅丰羽尽心尽力。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呷饮了一口,轻声说:“佐留下,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第98章
梅佐做事周到妥帖,他虽然不能留在梅溪祖宅教导梅丰羽,但好在他兄长就在身边。
梅丰羽的眼眶依旧水润,他的反应像是忽然变得十分迟钝,半响才反应过来他们谈论的主要人物是自己。他微微垂着眼眸,在脑海中思索着自己做出什么表情。
他应该表现得很稳重很可靠。这般想着,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的陈允渡,故作轻松道:“本想和你一道上场,但陈允渡,我陪不了你了。明日你要走,就别喊我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人扰我清梦。”
梅尧臣紧绷着的心松了一寸,他看着橘黄灯火下交谈的两人,嘴角微微挽起。
桌边的花瓶枝桠未剪,重重叠叠。许栀和侧眸看着低声交谈中的两人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帮忙跑腿的小厮,有没有赶到水阳县临桥坊。
她心底记挂着事情,第二日清晨早早醒来,一路上摸索着走到梅家老宅府门前。
梅家在当地算得上一个大家族,光是她现在身处的宅院,便有十亩地大小,后山延申至半坡,有茶树桑竹,流泉小溪。宅院外良田百顷,一望无际。
“积善传家”的刻痕染着岁月的痕迹,她足尖特意避开了这四个字,站在盘虬的老树下等候着小厮。
干枯的树叶落在掌心,轻飘飘的一片,许栀和的拇指和食指发力,脱去水分的树叶在她的掌心碎成齑粉,从指缝中散落。有一些落在了台阶上,有一些落到了黄土中。
日头完全升起的时候,小厮和良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看见她的身影,正在赶路的两个人走得更快了一些。
终于近到眼前,良吉气还没喘匀,就神色焦急地开口:“馥……梅姑娘她怎么样?”
府上的小厮就在旁边,为了梅馥宁的声誉,他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馥宁”咽了回去。这趟过来,小厮给出的由头也是主家和大娘子有事寻他。
梅宅方向,只找他,不找方梨和维熙,什么用意,显而易见。
许栀和示意良吉稍安勿躁。她朝着小厮颔首,从袖中取出银钱放入他的掌心,“多谢。”
小厮推脱了一番,然后收入袖中,对许栀和说:“娘子若是还有旁的吩咐,尽管找我。”
她应了一声,等到小厮身影消失,才看向良吉,“昨日见到面色苍白,看着十分憔悴。你随我进去。”
“是。”良吉应完,跟在许栀和身后进了府门。
他曾在梅家做事多年,对梅府的地形比许栀和熟稔得多。
来时许栀和还需要问人才能走对的方向,良吉却闭着眼睛都能走对。
尤其是靠近梅馥宁房间那一带。
越靠近,他的脚步越迟缓,最后像是撑不住了,站在了原地。似乎只要不推开那一扇门,印象中的梅馥宁面色渐渐红润,越来越好,生机盎然。
许栀和注意到了他顿住的脚步,回头看向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中并不带什么情绪,仿佛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能够坦然处之。
“梅先生去世,馥宁大抵会在祖宅守丧三年,你……你要不要陪在她的身边?”
良吉心中乱如麻。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目光有些迟钝。
陪她,还是离开她?
陪着她,这辈子都无法名正言顺地站在她面前,可若是离开她……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禁忌,脑海中被针扎了一下,不敢再往后想。
良吉有些喘不上气,他的视线落在了许栀和的身上。她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因为府上丧仪,只穿着素紫色的衣袍,清雅犹如壁画仙。
“大娘子……”良吉的嗓音干涩,他语气带着浓浓的茫然和无措,“我该怎么办?”
他望着许栀和,像是溺水之人抱着仅有的浮木。
许栀和对感情一事唯一的经验只有陈允渡,听到良吉的询问,心中亦不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良吉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罢了,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他抬眸看向了紧紧闭着的房门,“我想去见她。”
这一题许栀和会,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带上了一分鼓励:“那就去见。”
病床上的梅馥宁早就醒了,正半倚靠在床边默诵着经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眼望过去。
第一眼看见的是许栀和,她正准备打招呼,却忽然看见她身边还站着一道身影。
默诵的经书就此中断,梅馥宁呆滞了片刻,才低声说:“你来了。”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
梅馥宁的目光落在良吉的身上,像是描摹着他的身形,半响后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良吉哥哥,你去正堂为父亲敬一炷香吧。”
良吉心中酸涩,喉咙中酝酿着“于理不合”,却迟迟说不出口。
许栀和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刚刚不离开,而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一点点冷却的气氛。
空气冷得像是要结冰,背后缓慢升起来的红日像是被人摁下了暂停键,虽然光芒披落身上,却毫无暖意。正在此时,背后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去吧。”
良吉一凛:“大郎君。”
梅佐逆光而站,身影被阳光拉得斜长,他的目光扫过良吉,嗓音低沉温和:“还要我教你正堂怎么走?”
良吉如梦初醒,摇了摇头,拔腿离开。
梅佐看着他的背影,漆黑的眸中看不清情绪波动。满不满意又如何呢?这是梅馥宁自己选择的人。
梅馥宁扬起了声音,唤他:“兄长……”
梅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医师,医师朝着众人微微俯身,走到梅馥宁的身旁为她请脉。
在医师请脉的时候,梅佐偏头对许栀和说:“弟妹,叔父和陈允渡都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离开了。你现在去门口找他们吧。”
许栀和也觉得后面的事情自己杵在这儿不好,道过谢后,退了出去。
哎——许栀和走在路上,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早挂念着良吉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
她正准备折返回去寻找,便看见刚刚梅佐留给她引路的丫鬟轻声说:“许娘子放心,陈郎君已经将东西收拾齐整了。”
许栀和:“多谢。”
“许娘子严重。”丫鬟温声说,引着许栀和走到门口。
门口停着两架马车,梅尧臣和陈允渡正站在门口等着,两人正在说着话。
陈允渡背对着许栀和,梅尧臣倒是一眼就瞧见她,提醒道:“栀和来了。”
两人的交谈就此中断。陈允渡走到许栀和的身边,两人衣袂交叠,很是登对。
梅尧臣收回视线,对马夫说:“行了,人到齐了,启程吧。”
马车颠簸地转动起来,发出“嘎吱”的轱辘声。
许栀和今日起得早,现在正困乏,她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陈允渡见状,将她揽在怀中,另一只手将洞开的车帘拉上。没了阳光倾落,马车上陷入一片沉暗。
许栀和用为数不多的清醒抵挡着困意,小声凑在陈允渡的耳边说起了今日的事情,她做了自己昨日很想完成的事情,心中并不后悔,但刚刚梅佐出现时的冷寂,让她有些无措。
陈允渡耐心地听着,见她眉头微微蹙起,伸手抚平。
“所以你说,”许栀和有一些不确定,“我是不是自作主张了,将良吉和馥宁的关系暴露了?”
“别多想,此事与你无关。”陈允渡安抚他:“举彦兄长才智双绝,早就看出来了。”
许栀和的眉眼揪起又松开。也是,梅佐那般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允渡见她放下心中的石头,伸手将她往怀中抱紧了一些。秋闱结果出来那会儿他与栀和重逢,那时候她的腰肢纤细,连带着双颊变得微尖,后来在张家与陈家养了一个月余,才重新长了回来。
可刚刚他将人拥入怀中,却仿佛觉得怀中抱着晚秋初冬的一朵花,轻飘如雪,柔软如风。
陈允渡扣住她腰肢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他垂眸看向许栀和,“睡吧,我抱着你。”
……
梅佐双手负在身后,仰面看着微凉的日光。身旁丫鬟小厮来来往往,他的袖袍八风不动。
站了有一会儿,前去敬香的良吉才折返回来。
他隐约看见了大郎君似乎站在这儿,他还以为是特意在这里等他,但刚一走近,就看见大郎君拂袖离开,背影清癯,清凌霜雪。
现在没有旁人在侧,他终究是不好直接走入梅馥宁的卧房。于是两人隔着薄薄一层梨花木雕花木门,于静默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他能想象出来梅馥宁蹙着眉眼看着医师新修改的药方,然后熟练地端起一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下。
这样站着也很好,最好能这样一直站下去。
“良吉。”
良吉收回飘散的神思,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梅丰羽,俯身请安,“小郎君。”
梅丰羽见他站在门外,没有直接推门进去,心底勉强闪过一丝满意,他率先推开了门,说:“刚刚兄长要我过来寻你,他虽没说,我却想知道,你是愿意跟在陈允渡的身后博富贵,还是留在家中照顾馥宁?”
良吉:“小郎君,我从未贪图富贵权势。我只是……”
“哎,这些话你别与我说呀,你应该和馥宁说。”梅丰羽打断了他,目光幽幽。
顿了顿,他接着说:“那时候你和馥宁互生情愫,父亲和兄长其实从未轻视过你。说句不中听的,那时候馥宁身体孱弱,能有多长寿数尚未可知,挑选门当户对之人,倒不如她真正喜欢之人。不过那时候你说要以光明正大的身份站在她身边,父亲兄长都默许你自寻前程……你眼光很好,找到了陈允渡。”
良吉抿唇,略显无奈地看着他:“小郎君,这个时候,还要夸一句主家吗?”
“咳咳。总之,”梅丰羽脸上窘色一闪而过,语气带上了一分凝重,“现在父亲不在了,兄长不愿插手,便只好我来问你……现在的你,愿不愿意留在她身边?”
门已经被推开了。
冬日的旭阳清正高悬,阳光顺着门扉汇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束,碎屑飘扬在空气中,模糊了两个人的视线。
阳光落在了梅馥宁的脸庞,她脸上的清冷疏淡随着阴影一道消散,似乎在期待,又浑然不在意。
犹豫不决在此刻终结,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留下。”
梅丰羽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馥宁的脸,她的眼角似乎有一滴滑落。是什么?喜极而泣?
这样很好。梅丰羽心想。
良吉一步一步走到梅馥宁的身边,虔诚地,笨拙地、心焦地伸手去触碰她眼角的一片湿润。
“馥宁,”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多年。”
话音落下的刹那,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梅丰羽仰头看着天,忽然觉得鼻尖又开始泛酸。
他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拳头,想要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