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林婉卿得不到傅棠梨的回应,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免气恼,她拨了拨缰绳,把马头拉了起来,避开傅棠梨的手,抱怨道:“太子妃别碰它,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给我的汗血宝马,金贵得很。”
傅棠梨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泛起赤红,咬着嘴唇,好像努力地在忍耐着什么,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下来。”
林婉卿终于满足了,她得意地把马鞭在手里转了一圈:“太子妃不必嫉妒,太子殿下另给你也备了一匹,虽然比不上我这匹,但也是好马,改明儿,我们一起骑出去逛逛……”
傅棠梨倏然大步踏前,一把抓住林婉卿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啊,你做什么?”林婉卿失声惊叫。
傅棠梨不同于长安那些娇滴滴的女娘,她在北地长大,弓马娴熟,有的是力气,盛怒之下出手,格外粗鲁,那一下就把林婉卿直接甩到了地上。
林婉卿猝不及防,重重地跌在雪地里,仰面朝天,后背剧震,眼冒金星,又惊又疼,眼泪喷了出来,大哭道:“救命,快来人,救我!”
众宫人都呆滞住了,他们只道太子妃温良恭俭,是出了名的贤德女子,怎知她竟骤然做出如此意外之举,一时之间都
反应不过来。
傅棠梨好似被林婉卿触到了痛处,情绪激荡,不能自已,她一把拾起掉落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朝林婉卿抽了过去:“你怎么配骑它!怎么配!”
宫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上前阻拦。
有人惊叫:“太子妃不可,承徽娇弱,可当不起您这样啊,您请息怒。”这是东宫从属,两边都拉扯。
有人叫骂:“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东宫要变成太子妃一个人的天下了,要打要杀的,欺人太甚,待太子殿下来了,定要治你的罪。”这是林婉卿带进东宫的奴婢,她们说着,要上前拖曳傅棠梨,气势汹汹。
黛螺和胭脂马上挽起袖子,带人冲了过去:“大胆奴才,敢对太子妃动手,你们有几个脑袋!”
鸡飞狗跳,乱做一团,几方人马互相牵扯住了,一时没人能拉住傅棠梨,叫林婉卿挨了好几鞭子。
林婉卿抱住头脸,哭得凄惨,在地上挣扎躲避,沾了满身泥泞,身上各处火辣辣地疼,好不狼狈,她恨极了,厉声哭喊:“傅二娘,你逞什么威风,太子不爱你,你就等着守一辈子活寡吧,没人要的东西,和我要强,来日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傅棠梨双目赤红,对林婉卿的话充耳不闻,鞭子狠狠地抽了过来,带着尖锐的风声。
“啪”的一下,鞭子被人接住了。
却是赵元嘉来了。
他疼得“嘶”了一声,夺过鞭子,甩到了地上。他闻得讯息,已经立即飞奔过来,但仍迟了一步,眼前这般混乱的景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着,大声喝道:“傅二娘,你疯了吗?”
傅棠梨死死地盯着林婉卿,她的身体好像在发抖,连着声音都是嘶哑的:“那是我的东西!她凭什么抢走!我不许!绝对不许!”
赵元嘉怒视傅棠梨,刚说了一个“你……”字,突然惊觉不对,硬生生转了个口气,犹犹豫豫地道,“喂,你怎么了?”
“我不许……”傅棠梨咬着牙说道,浑然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流满面,“还给我,那是我的,不许她抢走!”
赵元嘉踌躇着,怒气顿时消散无踪,他不自觉地搓了搓手。
那匹汗血宝马本是淮王赠予太子妃的新婚贺仪,林婉卿昨日见之,欢喜不胜,缠着赵元嘉百般撒娇,索要这马。
赵元嘉因和傅棠梨翻脸,一时赌气,满口允了林婉卿,将马送给她,心里打量着傅棠梨不曾见过这匹马,不能分辨真伪,届时,另寻一匹好马替换了也就是,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被傅棠梨所知悉,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傅棠梨一向庄重沉稳,哪怕是昨夜新婚那场大争执,赵元嘉也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区区一匹马,显然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性,那还能是什么缘故呢?她口口声声说着“这是我的,不许抢走”,原来是触景生情,才发此弦外之音?看来,她只是嘴硬而已,终究还是在乎他的。
赵元嘉这么想着,心里涌上一股古怪的滋味,尴尬、心虚、以及一点说不出的窃喜,这使得他的语气骤然软了下来,声音也小了不少:“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太子妃的体面你还要不要?”
傅棠梨浑身发抖,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一点一点落在衣襟上,很快湿了一片,她用手捂住了脸,慢慢地、慢慢地弯了腰,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无法支撑,跪倒在地上,伏下身体,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这几天所堆积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冲破堤坝,猛然冲垮了她,一直伪装的坚强在刹那间崩塌。那种淡淡的乌木和梅花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想起了骑着小桃花和赵上钧一起在北方平原上策马奔驰的日子,曾经自由的、快活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她突然胸口刺痛,几乎窒息。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她竭力想要维持住自己的尊严,肩膀颤动着,一抽一抽,如同风中飘摇的杨柳,但她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只发出一点抽搐的、近乎吸气的声音。
赵元嘉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他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看了看左右。
左右宫人不敢抬头,这种情形下,捉摸不透太子的心意,说错一句,行错一步,皆是有罪,谁也没有吭声。
只有林婉卿在贴身使女的搀扶下,娇弱地啜泣着,朝赵元嘉伸出手去:“殿下,殿下,我好疼,您快来扶我。”
此情此景,显然无暇顾及林婉卿。赵元嘉拂了拂衣袖,推开林婉卿的手,凑到傅棠梨的身前,俯下去,讪讪地道:“喂,别哭了,不值什么,别叫旁人看我们笑话。”
他说“我们”,这个词眼落在傅棠梨的耳中,简直刺耳至极,她对赵元嘉的憎恶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赵元嘉,你这个混账东西!”眼泪从指缝中滴下,她咬着牙,低低地这么说道。
这是放肆的、大逆不道的言辞,本不能从太子妃的口中说出。赵元嘉觉得自己应该发怒、斥责于她,但实际上,他却生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愧疚,说不出来,怪异得很。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伸出手,又缩回来,最后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算了,孤好气性,不与你计较,一匹马而已,你实在舍不得,拿回去就是,不值什么,别哭了。”
“殿下!”林婉卿大惊失色,趋步近前,去拉赵元嘉,“您分明已经赏赐给我的东西,怎么要转送给她,我、我怎么办呢?”
她越想越悲,经此一役,面子里子全丢光了,什么好处都没落到,这叫她往后在东宫如何见人,她膝盖一软,也伏倒在地,抓住赵元嘉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赵元嘉左右为难,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扯不动,忍不住怒道:“好了!闹够了没有,都别闹、别闹了!”
傅棠梨停住了哭泣,她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弱感到羞愧,身边这两个人的声音令她一刻也无法忍耐,她猛地站起,挺直了身体,抹了一把眼泪,大步走过去,牵住小桃花,翻身跃上马背。
赵元嘉还试图和她再说两句:“怎么说,你也不该随意打人,你去和卿卿赔礼……”
傅棠梨脸上泪痕未干,但一点表情也没有,她冷冷地丢给赵元嘉一个字:“滚!”,而后一抖缰绳,策马径直去了。
赵元嘉气急败坏,他铁青着脸,追了两步,跟在后面大喝了一声:“傅二娘!”
傅棠梨充耳不闻,她骑着桃花叱拔,奔驰着,把那些碍眼的东西远远地抛在后面,雪沫子在马蹄下面扬起来,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
马背颠簸,帕子浸得太满,一点一点地滑落出来,带起的感觉,如同有人……在最深处的抚摸。
她想起了那时候他们骑着同一匹马,他在做什么呢?
他的霸道、他的粗鲁、以及,他的温存。
小桃花慢了下来,“哒哒哒”地踱着步子,偶尔喷一下鼻子,温顺而乖巧。
她浑身颤栗,终于无法支撑,抱住了马脖子,伏倒在马背上。
春水淋漓,打湿了罗裙。
——————————
第三日,是新嫁娘回门的日子。
赵元嘉又起了一个大早,坐在殿中,等着傅棠梨来寻他。
傅棠梨没过来,来的是她院中的方司则。
方司则看出赵元嘉的面色有些不好,她只敢远远地站在阶下,小心翼翼地禀道:“太子妃今日回门,请问太子,是否同往?”
这句话原本是不需问的,新妇回门,郎婿总是陪着一起去,方显两姓姻缘良好,但到了赵元嘉这里,一则他是太子,身份尊贵非凡,二则,前日和昨日都闹了一场,他大发雷霆,东宫上下皆知,故而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