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通忙乱,太医只来得及善后,宫人们收拾了血污,拿了那胎儿出去掩埋。
林婉卿躺在那里,号哭不已,凄声大叫:“孩子,我的孩子啊,还我的孩子!”
赵元嘉亦是心酸,纵然这会儿林婉卿容形狼藉,他一点也不嫌弃,过去握住她的手,颤声抚慰她:“没事的,卿卿,没事,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儿的,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林婉卿的脸色灰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头发湿透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眼底布满了血丝,泪水不停地流出来,声音嘶哑难以辨认:“我的孩子没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没了,姑姑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做什么呀?”
“你还有孤。”赵元嘉忆及旧日情深,心痛难耐,几乎哽咽,“孤在这里,你放心,孤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会……”林婉卿遽然睁圆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从榻上爬起,她的手伸出去,直挺挺地指向傅棠梨,目眦欲裂,“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把我的太子抢走了,是你害我!”
“卿卿,你冷静些,别这样。”赵元嘉急忙抱住了林婉卿,回头又对傅棠梨露出恳求之色,低声道,“二娘,你先出去,别叫她看到你。”
傅棠梨对于赵元嘉真是无话可说,但此时看着林婉卿的模样,又觉得她可悲又可怜,这光景,也不想去计较,她摇了摇头,走出幄帐。
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尚未散尽,林婉卿痛苦的哭声犹从身后传来,凄凉如同女鬼的悲泣,远处,马蹄纷沓,士兵行进间兵器发出碰撞的铿锵之声。
这是个动乱不安的夜晚。
傅棠梨站在那里,看了看天上的月,月色明朗,照不见人间悲欢。她的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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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甲军主帅大帐极为宽敞,容得下众多文武百官,两侧火把插在壁上,火光幢幢,忽而大亮、忽而昏暗,照着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安王、李光达站在正中,庄敬抱着臂,跟随在李光达身后,朝中武将多站在这一侧。
而以尚书令傅方绪为首的一干文官则站在另外一侧。
双方僵持已久,傅方绪年纪大了,很有些支撑不住,他捂住胸口,咳了两声,勉强笑了一下,试图息事宁人:“圣上日间劳累,这会儿已经安寝了,不宜惊扰,玄甲军杀了林商,这事情嘛,也是事出有因,值此用人之际,或许圣上并不十分追究,总之,明日、明日再议也不迟。”
庄敬“呵”的冷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叫了一声:“王宪。”
王宪应声,从帐外进来。大帐外面黑压压地围着骁悍骑兵,马覆铁甲,兵执长戈,杀气几乎凝固成胶质。
文官们心里都是一凛。
庄敬见了王宪,劈头就骂:“你这无知莽夫,乱杀朝廷命官,实在大胆,看看你闯的大祸,如今诸位大人要问罪于我,你说,如何处置?”
王宪方才因一时莽撞,冲撞了贵人,才被打了十个大板子,这会儿疼得龇牙咧嘴的,又不能在这群大臣面前流露出来,于是说话间就带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庄将军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不和你相干。”
大臣们听着那语气就觉得心里发毛,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王宪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从腰间拔出佩刀来,拿了一块鹿皮擦刀:“来,哪位大人要问罪庄将军,出来,我和您解释解释。”
他的刀身湿淋淋的一片红,说话间,血水犹在滴淌。
林商一家上下,皆丧命此刀下,听闻已经被纳入东宫的女儿也几乎不免,这手段,何等凶残。
王宪既说“不和你相干”,意思就是他要杀人,庄敬也管他不住,文官们一阵胆寒,齐齐又向后退了一步。
傅方绪脸色十分难看。
大理寺卿曹升忍不住怒道:“庄敬你够了,你大半夜的
逼着我们都过来,究竟有何用意,直说罢,犯不着拐弯抹角的。”
这时候,安王开口了,他的声音苍老而悲愤:“大周自先祖开世,迄今二百余年,四海归心,万民顺化,千秋基业也,这大好山河若一朝亡于胡莽之手,我赵氏的先人都不得安息了!当日谁言弃长安者,当诛九族也!林商狗贼,虽死不能赎其罪!”
这不但是对傅方绪,甚至连着元延帝一并骂进去了。
傅方绪胡须颤抖,强忍心虚:“叛军势头正盛,朝廷兵力不足抗衡,留在长安,等死而已,老夫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大周留一线薪火,怎么,死守长安以殉国,难道就能挽救大周危难吗?无济于事之举,蠢人为之。”
”无能者无用,谁为蠢人,尚未可知。”李光达冷冷地打断了傅方绪的话,他早年随先章武帝征战四方,气度间自带杀伐之态,三言两语,干脆而果断,“当今圣上不能守社稷,赵氏皇族自有人可承先祖之志,光复山河,此方为明主。”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大帐中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下,文官们惊骇难当,再次齐齐后退。
王宪的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那些个文官。
在场的谁也不是傻子,李光达的话是什么意思,每个人的心里都和雪洞似的。
“不可!万万不可!”傅方绪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他的孙女是太子妃,他怎么能见得江山易主呢。
那些文官们各怀心思,交头接耳,私语如蝇声,嗡嗡不绝,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出声,或是附和、或是反驳,渐渐吵成了一锅粥。
曹升看了看左右,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喃喃地道:“可、可是,淮王重伤,性命垂危,不能战,这、这……”
“淮王的安康,毋须曹大人来担忧。”李光达一脸肃容,虚空拱手拜了拜,“而今之计,唯有早作决断,请圣上禅位于淮王,才可力挽狂澜,若不然,叛军不日将至,今日在场诸位大人的头颅恐怕皆要堆砌于长安城楼之上了。”
别说叛军了,就眼下,王宪手持利刃,虎视眈眈,大帐之外,重兵围困,插翅难逃,今夜之局,已成定数。
大帐上首摆着一张高背交椅,虚位以待,尚无人落座,上面铺着一张虎皮,虎头垫于脚下,犹呈怒目圆睁之态,仿佛逼视帐中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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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枝庭燎燃于王帐,帘幛高悬,上面绘着九州大地的山岳与江流,水墨的影子落下来,在烛光间有些模糊,如同纵横交错的经纬,笼罩在元延帝的头顶上。
命如此经纬,皆由天定,人所不能料及。
他到现在还不太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推开宋太监的搀扶,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半夜聚集在王帐中的大臣们:“你们在说什么?”
李光达站在前列,他看着元延帝,面无表情,他的眼神甚至是嘲讽的,一如从前:“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挽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他在说什么!”元延帝瞳孔急剧收缩,他还是不信,再次发问。
安王转过头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干武将表情生冷且凶煞,一言不发,文官们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傅方绪等几个老臣跪了下来,连连顿首,嚎啕大哭,却也并无他话。
“放肆!”元延帝终于反应过来,他双目尽赤,“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胆敢逼宫谋反,实在罪该万死!是谁?谁指使你们的,是五郎?是五郎对不对!”
他咬牙切齿,面目几乎扭曲:“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他曾发下重誓,永不与朕为敌、永不与朕兵刃相见,他都忘了吗?背信弃义,畜生!他就不怕应了誓,遭万箭……”
“陛下!”李光达大步踏前,厉声打断了元延帝未尽之言,“淮王并未与陛下为敌,今日局势,但凭陛下自行决断,陛下若愿以身殉国,臣等当一并追随,不负圣恩。”
庄敬躬身俯首,语气恭顺而冷静:“臣无能,无力辖治玄甲军,玄甲军自先帝始创,传于淮王,两代主帅皆有军令,只可战、不可退,兵士不肯听臣调度,彼等愿效郭氏父子,与叛军决生死,臣不可负袍泽,只能同往,今与陛下辞别,请陛下珍重。”
“庄敬!庄敬!”元延帝踉跄着上前两步,声音呕哑,“你要带兵离开朕,那朕怎么办?谁能来护卫朕的安危?你们、你们都要抛弃朕吗?你莫忘了,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子!”
李颜凶名昭著,言明定要屠尽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潞州与徐州两路援军迟迟不至,今若庄敬率玄甲军去,余者无缚鸡之力,若待宰羔羊也,百死而无一生。
这一点,大臣们明白、元延帝也明白。
众大臣皆跪,触首于地,长拜不起:“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王帐外,士兵亦跪,甲胄铿锵作响,巨大的声音惊起了夜间的飞鸟:“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