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似是这一瞬间的妄念动了,那本来还洇染着些许筋骨的松雪图,忽然变得扭曲起来。
  窗外的大雨仿佛通了人性,不齿于梁识彼时的想法,一下子滂沱淋漓,这回更猛烈的秋雨裹着桂香扑进雕窗,尽数沾染了梁识方才还引以为傲的场景。
  梁识这下再也稳不住了,眼皮猛地一跳,快步走到雕窗处,伸手关窗,低头便仔细擦拭画卷。
  唉,这下打湿了,怎么办呢?
  等会儿挂在哪里风干呢?风干之后,还能保持原样么?
  若是不能保持原样,倘若有客人来到梁府,看见这么一幅不伦不类的画作,又应该怎么想呢?
  思虑的时候,雨点落在草丛里的哗哗声连着敲在窗棂上的噼啪声清脆入耳,湿漉漉的雨汽混着松烟墨香萦绕在鼻尖。
  梁识很少亲自打理字画,这些见不得光的活计,他通常都是让五妹梁荐代劳的。只是都这么晚了,他自然不能去找她了。
  没办法,梁识只能自己动手。
  ——挂起来吧,随便挂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毕竟他的书房以及整个偌大的梁府,有许多地方都挂着他的大作呢!
  他梁识乃是大祁最最出名的书法大家之一。
  忽然间,窗外风铃叮咚作响,惊得梁识猛地回头。
  只见墙上挂着的那副《秋山问道图》,画中樵夫的斗笠竟渗出墨渍——那墙远离雕窗,雨丝再怎么斜飞、湿气再怎么潮润,都不可能让它洇染出墨迹!
  但是梁识仍然故作镇定,他关好窗户,先将那几幅松雪图放置在桌上不顾,先来到这幅《秋山问道图》的旁边,默默地念叨着:“不过是雨气返潮。”
  没什么大不了。
  一定是这样的。
  他喃喃着擦拭卷轴,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却摸到卷轴接缝处新糊的粉。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那笔买卖:用赝品替换了太尉家传的谢氏真迹,转手在黑市卖出的价钱,抵得上京郊两处田庄。
  有些时候,他也并不是只干一桩买卖。
  是啊,他毕竟是当世名家,怎么会不懂别的大家作品?
  他小时候学字的时候,便天天效仿那谢氏……现在学来,也是信手拈来。伪造几幅,简单得很。
  梁识大脑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夜晚里面想起这件事情来。
  或许是事情才过去不久吧?
  他擦拭干净了《秋山问道图》,将其挂回原位——
  可是,接下来让他彻底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方挂好了的《秋山问道图》似乎变成了延展的中心,在它左侧空白的粉壁上,竟凭空浮现出半幅松雪图的轮廓,正是他半刻钟前擦拭过的那卷。
  奇诡之处就在于此。
  “怎会如此?”梁识后退半步,看着右侧墙面也开始渗出墨痕。
  他愈发头晕目眩。
  新生的松雪图层层叠压,宣纸与墙面接缝处竟沁着真实的水渍。案头那叠本该减少的画卷仍保持着原封,一动不动。
  ……松雪图还在,可是墙上的这些松雪图究竟从何而来?
  梁识悚然一震,浑身颤抖,“啊啊啊啊啊”地尖声叫起来。
  “嘎吱嘎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原来方才被他擦拭过的斗笠老翁,居然在画作上蠕动起来,张口说话:“喂,光是擦一擦就够了吗?你把我家的真迹换了,牟取了那么多的钱,就这么对我?”
  “光是擦一擦就可以拂去?”
  梁识已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浑身都泄了气,蹲了下来,摇着头哭道:“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李大人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您千万不要追究我!”
  那斗笠老翁仍在说话:“不是故意的?好啊,那本大人就不追究你,只是,你总得给个赔偿吧?”
  “赔赔赔赔!多少我都赔!”
  那斗笠老翁却说了梁识无法估量的数字。
  “若是不给,梁大人,那我们就天牢见——只不过,在此之前,您的‘光荣事迹’,似乎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堂堂清流名臣、书法大家,私底下却在做这种勾当!
  “不、不要、不要!”梁识这回再也受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饶,“李大人,李大人,您就饶了我吧!看在梁某还尚有些才能的份上,别说、别说、别说……”
  “要保密……”他苦苦哀求。
  “难道梁大人赔不起?”那斗笠老翁忽然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家祠堂供着的那尊泥像,里面到底是什么,你忘记了么?”
  梁识如遭雷击一般,又喃喃道:“什、什么?”
  什么泥像里面装着什么,他不明白。
  在他梁家的祠堂里面,的确供奉了一尊神像。
  那神的起源是前朝战乱,有人用“符水”救治病人,世人为纪念那位天师,故而塑造了天师像。
  天师毕竟能够治病救人,是以许多人尊崇,有段时间,家家户户都有这位天师的像。
  梁家概莫能外。
  只是这个老翁怎么知道?
  梁识害怕地想着。
  “你可千万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老翁极其冷淡地说,“那天师泥像,若是打碎了,还赔不起么?梁大人,这么多年,你也应该赚够了吧?还不起,还不起就……”
  “就把那尊天师泥像给我打破来还!”
  斗笠老翁的声音愈到最后愈可怕,几乎是要震破梁识耳膜的力道。
  旋即,梁识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一头撞进了正产生着的半幅松雪图。
  ***
  “啊!”随着一声啸叫,梁识终于从这恐怖惊人的梦境里面转醒得救。
  入眼所见的,正是自己的一个仆役,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老爷:“老爷,老爷,您这是魇住了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嗯……”梁识缓缓地拍着自己的胸,“是,又做噩梦了。”
  仆役低下头,默默想着老爷已经梦魇过许多次了,这次似乎已经是第八次了。
  而这平津巷里面,一些流言也渐渐地甚嚣尘上,捕风捉影得让人害怕。
  但是仆役却不怎么相信,他家老爷那么正派的一个人,连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丁,都可以将那些人夸赞老爷的话背几个出来!
  世家清流、当世名臣、书法大家!
  这种人私底下怎么会去做什么仿造赝品的生意?未免也太瞧不起梁家了吧?
  思及此,仆役还主动安抚梁识说:“老爷,您别心急,厨房那边炖了汤给您补身子……”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流言,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到了最后,仆役还是多嘴说了一句。
  然而就是这多说的一嘴,忽然点着了梁识。
  ——他前所未见的场面出现了。
  梁识复又尖叫一声,嚷嚷着“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扯开帘帐,赤着脚全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老爷、老爷您等等!”
  仆役尖声叫着,他想收拾一下残局再追过去找老爷,可是等他到的时候,老爷已经不在人世。
  ***
  梁识赤脚冲到了祠堂,双目昏沉地四处逡巡——蒙着层灰翳的眼珠,扫过供案上摇曳的长明灯,最终拔出了一把祭祀用的青铜长剑。
  他像是魇住了一般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不要躲了……你在这里,对不对?”
  房梁上面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动声音,恰恰迎合长剑磕地的脆响声音。
  “好,”梁识似乎如愿以偿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就是看上了这尊金像是不是?”
  梁识痴痴地笑了起来,长剑指向那尊天师的泥像。
  倘若这场面还有第二人在场,一定会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这阴森肃穆的祠堂,哪里会有金像呢?
  倏尔长剑铿然一响,梁识挥剑砍向了那尊天师泥像的肩头。
  陶片迸裂的脆响中,金箔如蝶群惊飞。
  接着,泥像应声而倒,露出里面灿灿的金子!
  原来,这个天师泥像,只有外面一层才是烧制的泥土状,里面却是一沉甸甸的金像!
  “满意了吗?我问你满意了吗?”梁识忽然仰天长啸,对着四面八方所有都有可能的地方呼号,“我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可以把东西还给我了?”
  是的,这么多天来,他已经做了八次噩梦。
  每一次噩梦都是以他的尖叫结尾。
  而且他每一次冲出来,那暗中的主使总会给他丢置下自己手稿的一页来引诱他。
  他已经做出了很多让步。
  现在梁家的账已然是笔糊涂账。
  那个人莫非是想要他的命吗?
  ……可是梁识最害怕的不是要他的命。
  他最担心的是他的名声。
  他做的那些事情,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四下皆是。
  尤是那些垂髫的黄口小儿,编了一堆的顺口溜来嘲讽他!梁识现在去上朝,饶是坐在车驾里面,都会觉得人们的目光会穿透帘帐,直直地杀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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