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再也忍不住了,拨开了宋皇后的手,也推开了钳制他的宫人们,不顾一切的追着她跑了出去。
  何年出了坤宁殿宫门,一路小跑到坤宁门西庑房,通往御花园的道口隆福门时,她才停了下来,立在树下大口喘息着。
  须得平复了心绪,才不会被李信业看出端倪。
  而李信业原本陪庆帝说着话,宋相有事求见,他只能退了出去,去寿药房查询一味药。
  全天下最齐全的药品,都记录在这里,包括毒死他的药,以及毒死他母亲的药。
  他随意查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犹豫了一会,还是往隆福门走去。
  前世,他是去隆福门,等她回家。
  这一世,他只是想看看,经过晨起为母亲请安的变故后,剩下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看见了前世一样的画面。
  女子脸颊绯红的靠着树下,抚摸着胸口。
  男子抓着她的胳膊,“秋娘”,他哀求着,“是我无用,让秋娘受苦了...”
  不一会,他们会痛哭流涕,互诉衷肠,继而密谋如何取他性命。
  ——很没意思的场景。
  李信业漠然转身,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新婚妻子被远远抛在身后,他策马离开,将她独自留在宫里。
  何年孤立的站在树下,大袖的一角,攥在宋檀手里。
  “宋檀,别这样...”
  若是有人看见,她二人的清誉就毁了。
  但周围一片寂静,没有行人往来,显然宋皇后提前清理过。
  或许过来的路上,有宫人守着,才能确保不会有人误入。
  “秋娘,你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他说话时,唇都在抖着。
  何年心中大骇,莫非被他发现端倪?
  面上却佯装平静道,“我从前也未嫁作人妇。”
  宋檀不肯松手,死死捏着她绣袍的一角,如同讨要怜爱的孩子,眼睫湿透了,眼眶也红了一圈。
  “所以,秋娘是在怨恨我吗?我没有护秋娘周全...”
  “我...”
  他苍白指尖,捏着她的袖子,不敢触碰她的手,却又固执的不肯放。
  冷白如玉的脸庞上,显出迷乱的神色。树风带动枯黄的叶,在他脸上投下明灭的光,一忽儿寂沉,一忽儿癫狂。
  “我会杀了他,我会杀了他...秋娘,你等我,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他喃喃着这几句。
  何年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他是护佑大宁的战神,是功臣名将,你若无故杀他,会成为恶名昭彰的千古罪人…”
  这句话戳破了宋檀的虚妄,他无力的看着她,颓然跪在了地上。
  “秋娘,他是战神,那我...我是什么...我们,我们怎么办...”
  他惨然一笑,整个人似一碰会碎。
  何年任他跪在她脚下,只想转身逃走,刚抽出的裙裾,被他攥在了手心。
  “秋娘...”
  他眉头骤然拧紧,漆黑眼底燃着阴冷的恨意,“我会将他从神坛拉下来,任万民践踏!”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10章
  ◎去南风馆◎
  何年站在那里,感受到宋檀的极致恨意。她明白那种怪异的感受,来自于哪里了。
  宋皇后和宋檀,都深深的憎恨着李信业。
  若说宋檀恨李信业,尚且可以理解为夺妻之恨。那宋皇后呢,她是因为圣上忌惮李信业的缘故,所以言辞间,多有厌恶之语吗?
  可李信业刚回京城,又确乎为大宁立下汗马功劳,也没有拥兵自重的举动...
  天子忌惮功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宋檀”,何年拿不准他的立场,只想先稳住他,“你冷静点,不要冲动行事...”
  宋檀颓然的跪坐在地上,仰望着她。
  孤云碧落,她一袭大衫霞帔立在那里,高髻浓鬓,唇夺夏樱,合该是他的妻子,被他牵着来宫里谢恩,羞红了脸,唤他夫君...
  可她如今,却连半分过去的柔情,都不肯再分给他。
  宋檀拼命想看清她,太阳似冷白的刀子,割得他眼睛痛,将他皮肉剜出血来,他眼里尽是执拗的猩热。
  “秋娘,你从前不是这样唤我...”
  他迎着刺眼的光,手中攥着的裙裾,一圈圈在掌心收紧。
  何年被迫向前一步,裙裾被他揉皱了,他不肯收手的架势,誓要将她圈进怀里。
  “宣云”,何年感到下裙绷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放手!”
  “你是端方正直的君子,此举有碍你的名声...”她试图说服他。
  “我恨我是君子!”
  他声音干哑,每一个字都似从血肉中抠出来的,紧咬着牙,痛苦却从眼睛里漫溢出来。
  “我恨自己是君子,学了一身无用的规矩。恨自己是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不曾与秋娘有过逾矩之举...”
  宋檀大口喘息着,“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蛮荒野人,仗着军功,仗着是战神,不顾婚约与礼法,一道圣旨就抢去了秋娘...”
  他其实更恨,过去太听父亲和哥哥们的话,不曾入朝为官,封侯拜相,唯一珍爱被抢去时,没有人会过问他的感受...
  他们甚至会告诉他,一个女人而已,男儿当以大局为重。
  可他们凭什么替他决定,什么才是大局?
  他恨所有人,更恨从前的自己。
  “秋娘,我恨自己是君子,恨过去那张清冷儒雅的皮囊,那副矜持贵公子的模样...分明喜欢秋娘喜欢的要疯掉,还要假装自己可以等,可以端方自持...”
  他亲手扯下脸面,让她看见他血淋淋的痛。
  而何年只是惊慌的四下扫了扫,幸而没有人看见。
  “宣云,你先起来...”
  前世的她,可以与他抱头痛哭。可现在不行,现在她只觉得煎熬,恨不得剪掉他握住的裙裾。
  他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秋娘...”
  他想说,他现在甚至有点恨她,为何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能这般冷静的看着他痛苦?
  可他没有立场质问。
  滚热的泪,模糊了他的眼,一切光线、往事、记忆、现实,连同她的眼神,都在刺伤他的眼睛,他的眼痛得厉害。
  宋檀终于松了手,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何年趁他以手掩面,失声痛哭时,抽出裙摆,跑向了隆福门。
  她看见李皇后的掌事宫人们,向着这边找过来,他应该是无事的。
  她不能在李信业还未信任自己的时候,再生出事端和罅隙来。
  现在,他自然是极其难受的,可随着时日增长,痛苦也会慢慢消弭。
  毕竟,更大的灾难和覆灭,很快就会到来。
  何年不敢停下来,跑出了内宫门后,才慢下脚步。
  她看见她的马车,停在青砖宫道上,而将军的追影并不在那里。
  “追影呢?”
  沥泉见少夫人额头都跑出了汗,显然急着见将军,喜滋滋的说,“将军骑着追影,去大理寺了,叫小的送少夫人回府。”
  “京城这几日不太平,将军不放心少夫人,让小的守在少夫人身边。”
  沥泉掀起青绿色的帘子,扶何年上马车。
  何年想起方才宋檀,似乎穿着同样颜色的襕衫,这是沈初照最喜欢的颜色。
  湖绿色的青,带一点淡泊的蓝,和碧洗的天空一样。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有一种静静的冷感,似乎对命运的残忍,一无所知。
  素手,焚香,弹琴,泼茶,赌书...
  好似日子,水一样柔软流淌,天长地久。
  可人生,原是不平的,甚至撕裂的。
  世间之事,也尽是褶皱。
  何年抚平被宋檀揉皱的衣袖。
  他现在没有具体官职,入了翰林学士院,九品以上可穿青色...
  何年思量着,这是无关紧要的职位,想来,纵使他恨透了李信业,暂时也没有报复的法子。
  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应付宋皇后和庆帝。
  “去南风馆。”她对沥泉说。
  沥泉刚应下一声“好嘞”,立刻察觉到不对。
  “少夫人,你是要去新门外的南风馆吗?”
  纵然沥泉常年在北境,也知道这南风馆是什么下三滥的场所,听到少夫人肯定的一声,“嗯,就是新门外的南风馆”时,天都要塌了。
  “少夫人,您是生将军的气了?”
  将军昨夜没有宿在喜房,他是知道的。
  “昨夜将军处理大梁的刺客,身上沾了血腥气,才没有,没有去...”
  他解释的很认真,却终究因年龄小,有些难以启齿。
  沥泉听过军营里那些聊浑话的男人,提到过京城中的南风馆。说那里的男妓们,专门学习和琢磨讨好妇人的活计,引得高门贵女,贞洁烈妇都为他们失魂落魄。
  何年迟钝了片刻,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也有些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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