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何年记得,她和这个御史中丞的女儿,平时完全不来往。
  她是纵情享乐,乐舞百戏、赏花斗草、蹴鞠骑马...
  热闹的场合都有她。
  这位郭娘子却家教严苛,性情柔顺腼腆,很少外出。
  而且郭御史供职御史台,寒门出身,以廉洁奉公,嘴皮子厉害出名。
  两人分属不同的圈子,就算硬凑在一起,也没甚趣味。
  何年对郭家唯一的印象是,过去她和大哥吵架,骂他是山中的野猪,嘴巴好生厉害,大哥哥却告诉他,‘那你是没见过郭路郭大人的嘴,那才是言辞骁将,铁嘴霸主,嘴中之最...’
  言辞之中很是羡慕。
  沈初照后来还告诉大哥哥,郭大人的女儿是个锯嘴葫芦,一问三不吱。
  何年上了三合香,道士呈上来一个辟邪驱凶的香囊,说是圆明天师所赠,必会护佑夫人逢凶化吉。
  何年道谢收下后,郭夫人温和问道,“听闻李夫人昨日遇刺,不知可曾受伤?”
  何年画着憔悴的妆容,瞧着就气色不好。
  可更让她郁闷的是,她婚后痛失姓名,‘李夫人’听着太刺耳了。
  她抚着心口,气弱道,“些许皮外伤,就是夜里梦魇的厉害,大昭寺灵验,来找法师驱除心魔。”
  又趁机拉近关系道,“郭夫人称呼妾身秋娘就行。”
  “秋娘”。郭夫人从善如流。
  何年便搭着郭夫人的胳膊,给她讲述北梁刺客如何凶险。
  郭静姝在母亲右边,听得花容失色。
  正朝着主殿外走着,寒凛静谧的空气中,响起巨大的脆裂声。
  何年刚刚还寻思着宋檀在哪,看到所有人都朝着往生殿跑去,有香客哭喊着‘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时,何年立刻意识到,倒霉蛋宋檀肯定在那里。
  果不其然,她和郭家母女凑到殿门前时,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
  “怎么回事?”郭夫人虽然好奇,到底顾念着未出阁的女儿,让仆从在窗檐下清出一块地,才带着年轻的女娘凑过去。
  阑槛钩窗内,何年看见宋檀被一个香客揪住不放。
  “北极四圣真君的汉白玉造像,碎了。”
  不是碎裂一地,而是通身剔透的造像,纹路破碎,错杂着裂纹。
  宋檀不曾被一个野蛮粗人揪着不放,气急道,“放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就敢拉拉扯扯?”
  他过去从未来过大昭寺,因父亲严令禁止他和兄长们过来。
  这次他得知秋娘要来进香,他早早等在观内,还打点了小道童,请他代为传话,小道童却将他引来此处。宋檀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照做。
  不曾想,他刚站定没多久,头顶上巨大的四座汉白玉造像,尽数破裂出密密麻麻的碎纹。
  而他急着见秋娘,身边随从打发在外面候着。
  此刻被莫名其妙,满腔愤怒的贫贱百姓,拉拉扯扯着...宋檀视线所及不见那小道童,也没有主持正理的人,纵然涵养极好,也露出恼怒的神色。
  “叫监院过来,你们什么身份,也敢拽着我不放?”
  那老翁却哭喊着,“凭你是谁,弄碎了四圣真君,就该给我儿子赔罪,为死去的英魂赔罪。”
  大昭寺原身是碧霞祠,供奉着碧霞元君,后来塑雪战败后,玉京城许多人家都有父亲和儿子,死于那惨烈的一战中。
  庆帝才扩建了碧霞祠,新修了往生殿,改名大昭寺,而供奉的北极四圣,都是北方的四位战神,既有超度亡魂的作用,也有震慑厉鬼之意。
  北极四圣的造像之下,摆放周将军父子的灵牌。次级是塑雪之战的将士灵牌,共计一百多位,李老将军的牌位也赫然在列。
  再下方则是死去士兵的名姓,篆刻在青白石下,每日都有前来祭拜,哭得死去活来的亡者家属。
  对于大宁百姓来说,往生殿和北极四圣的造像,有着神圣不可亵渎的意义。
  何年细瞧着通透明净的玉塑造像,从内至外密密匝匝的裂纹,知道宋檀是被碰瓷了。
  她同时也意识到,李信业此举是真的狗。
  如果宋檀解释清楚,来大昭寺是为了和她说句话,那就有私通的嫌疑,更会损伤自己的名声。
  而他如果不肯说实话,就不能解释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又如何让四圣真君的玉像凭空破裂?
  果然,郭小娘子弱弱道,“那不是宋郎君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郭夫人狐疑的望一眼女儿,没有说话。
  匆忙赶来的监院也满脸诧异道,“怎么回事?何人胆敢损毁圣上亲赐的真君神像?”
  宋檀满脸不耐道,“玉像不是我弄碎的。”
  那拽着他的老翁,却不依不挠道,“玉像片刻前还好端端的,光泽柔润,我就是胸闷头晕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碎了。”
  其他人也附和道,“是呀,我方才来祭奠侄子的时候,也好好的...”
  何年细瞧着玉像,用帕子趁人不备,掩去了一只窗棱上,卡着的马蜂尸体。
  第34章
  ◎发现了古怪◎
  往生殿内常年香火不断,醮坛上供奉着长明灯,大殿周围摆放着七星烛。
  祭拜的家眷每次上完三合香后,都会点燃一盏七星烛,原是续命意义的烛火,这一刻寓意着照亮往生之途。也是家眷们在表达,亡魂转世投胎再入吾门,再续亲伦的渴望。
  看着玉塑造像裂着骇人的纹路,人群里一位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
  “儿啊,四圣真君的玉像坏了,谁还能庇护我儿平安啊!”
  围观的家眷都抽抽噎噎哭起来。
  何年隔着敞开的窗子,仔细打量着殿内的光景。
  灯油燃烧熏得空旷的大殿一片暖融,雕花窗棱上即便常年扫洒,也黏着擦拭不净的油垢。
  她掩着帕子,微微蹙眉。
  大昭寺的监院李灵阳,面色黎黑,很威严的制止了吵闹哭泣的香客。
  他出自鸿胪寺,代表朝廷管理大昭寺。官身加持的肃穆,很有威慑力。
  吵闹声短暂压制下来。
  “星辰”,他朗声问道,“你在殿内看守,你来说说当时的情况。”
  他指了指一个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那道士一脸无奈道,“禀监院,我站在殿门口迎送香客,距离醮坛尚有一段距离,听见这位郎君大叫一声后,我回头看见他惊慌中失手打破了桌上的供品和法器,顺着他的视线,才看见他面前的玉像裂了...”
  这意味着,他其实也没看清玉像怎么裂的。
  但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这之前,玉像确实好端端的,通体油亮的立在上方...”
  李监院又望向宋檀。
  宋檀立在一片烛海中,脚底下是狼藉的碎瓷和供品,他的手也划破了口。
  可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焰火照亮他清俊的眉眼,身边流动着鬼火一样的热息,他眼睛里全然是困惑。
  “我...”
  他在不可名状的冲击下,整个人似未回过神。
  “我只是看这汉白玉雕像,上面的纹理很精致,忍不住凑上前细看一下,它们...它们...忽然就裂了...”
  宋檀满脸都是不解,李监院却不耐道,“休要胡言,这是江南王氏特意进贡的极品汉白玉,玉质琼润,洁白无瑕,怎会无缘无故裂开?”
  他常年打理道观,认识宋相和其他两位入朝为官的郎君,却没见过这位小公子。
  尤其是宋檀为了掩人耳目,穿着寻常的衣服,他只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没规矩的造次之举,盘问的语气也含着训斥。
  宋檀只觉呆在殿中片刻,浑身似落满了尘垢,脑子也晕乎乎的,他在长泣和哀鸣中,快要被熏化了。
  视线下意识看向窗外,看见寂寥的窗槛墙外,站着一身素净朗润的女娘,明亮如中庭月,漏下明晃晃的光。
  从童年时代起,他就发现自己有一种特别的天赋,总能在人群里一眼看见那个女娘,并且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其他人都在他眼中虚化了。
  所有人都变得面目模糊,如同一团混沌的白影,只有她的神情和轮廓,衣服的颜色乃至发饰,都清晰的如同刻在眼睛里。就算瞎了,她出现在面前,他也能通过气味抚摸她。
  目光相接间,她的容颜、举止和神态,都激起他心中涌动的狂热,渴求,绝望,温柔...
  他呼吸着被禁止的对她的爱意,红着眼,拼命转过了头。
  纵然他不问朝堂之事,也知道这种巧合不是意外,是有人想要借此剑指宋家,掀起一场晦暗的风暴。
  他想起秋娘昨日写给长姐的信,‘妾心常忧惧,夙夜不能寐’。
  她的日子显然过得不好,他不能再给她增加烦恼了,也不能去找那个道童作证,因为稍不留意,就会暴露出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也会牵连和带累秋娘。
  “李监院”,宋檀开口道,“你们笃定是我弄坏了四圣真君的造像,请问李监院,短短瞬息间,我怎能做到让玉像遍布裂纹,难道我是懂什么秘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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