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李监院虽然气愤,看着硕大的玉像,也觉得那裂纹十分古怪。
如果是重物锤击,或者跌落导致的破碎,那还能说得过去。可这玉像是内部密布着经脉般的裂纹,杂乱无章...
而且短瞬间,将四座半丈高的玉像,都弄成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是他一个书生能做出来的事情。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蔡公公扶着圆明天师,从门外走进来了。
香客看见白发苍苍的天师也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蔡公公一走进往生殿,就奇怪道,“这不是宋家的小郎君吗?”
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诧。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咱家可记得,宋相家的郎君和女眷们,可从未来过大昭寺啊?”
何年听见蔡公公此言,大致猜到了他们的目的。
往生殿内供奉着塑雪之战的英魂,他的父亲和兄长们,连同朝中其他文臣,出于对大宁战魂们的尊重,岁末也是要来祭拜一二的。
而蔡公公此言却挑明,不但宋相没来过,就连宋家郎君和女眷们,都不曾来过,由不得让人怀疑。
那拽着宋檀不放的老翁,就先愤怒道,“你过去没有来过,四圣真君的玉像就完好无损,你今天一进来,真君的玉像就立刻裂了,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惹怒真君的事情...”
其他香客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好端端的玉像,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裂纹,一定是你犯下罪孽,冲撞了真君...”
又有香客双手合十,感慨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这些亡灵的家眷们,看着宋檀的目光,都充满了仇视和敌意。
圆明天师,细细端详着四座玉像,抚着发白的胡须,长叹一声。
“四圣真君的玉像,无缘无故裂了,这是大凶之兆,恐怕...”
他摇了摇头,慈悲的眼睛里,蓄满担忧。
但念及对方是丞相的儿子,还是对拽着宋檀的老人说,“徐翁,你松开宋小郎君吧,此事,圣上那里自然会有定夺...”
天师鹤发苍颜,老态龙钟,声音依然振聋发聩,字字清晰。
只是听闻此言的香客,都露出不安和不满的神色。
“天师...”
那叫做徐翁的老人,扑通跪在了地上,如铅块重重砸落,哭得老泪纵横。
“天师,老朽四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啊,老伴生生呕血而死,就留下老朽一人苟活于世...老朽本想着,给儿子们供够九千九百九十九盏七星灯,老朽也能安心去了...”
他目眦尽裂的瞪着宋檀,双手颤抖指着他道,“你,你,你一来就破坏了道场,老朽的儿子,老朽的儿子们啊,可怎么找得到老朽啊...”
那是他儿子的往生路,是父子亲人还能相遇的祈求,是庇护儿子的神灵遭受亵渎...
他将对去世无能为力的愤怒,悉数发泄出来,恍若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盼头了...
那些失去亲人的家眷,也借着这场变故哀恸着。
来到这往生殿的人,哪个不是或丧父或丧子?
圆明天师也抹了抹眼泪,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日日都来祭拜的老翁。
徐翁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过来,晕死了过去。
立刻有几个道士,手忙脚乱的将人抬出去看医官。
等到忙乱过后,圆明天师才看着宋檀道,“敢问宋小郎君,怎会出现在这里?”
宋檀的视线,在殿堂中轻轻一扫,为了看一眼秋娘,他扫过了所有人,从她面上浮光一掠,就如掏去内脏剐净鳞片的鱼一样,稠密的痛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声音沉闷道,“近日身体不适,来大昭寺祈福,顺带来祭拜英灵...”
他这个理由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何年知道,这是李信业连环棋中的一步而已。
将来,等到宋相勾连北梁人的证据丢出来时,这个小插曲,就是宋家对不起北境军的佐证。
玩弄人心,也玩弄神鬼,偏偏世人信神信鬼,如此,才能借助民愤,对庆帝形成压制。
果然,圆明天师思考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既是如此,还请宋郎君在大昭寺小驻片刻,此事恐怕要禀明圣上后,才好定夺...”
蔡公公打发了随从,去宫里上报情况。又命人封住了往生殿,等大理寺来查明缘故。
道观里的道士们,带着宋檀朝后院的袇房走去。
宋檀努力忍住不去看秋娘,但还是在路过人群时,用余光细瞧了她一眼。
白日莽莽中,光线堆叠在她脸上,她宛若冷瓷,纤细的手腕支着槛窗上,微微拧眉,细瞧着里面。
他和秋娘少小相识,只是一眼,他就知道,秋娘心中无他了。
昨日他等不及去见她,那时她未出声露面,他还能骗自己,秋娘是受李信业挟制,可今日见面了,他没法自欺欺人。
心脏裂成比玉像,更惨烈的碎片。
他忽然弯腰,冲着菊花丛里呕吐起来。
潮湿的花丛里,许多枯枝败叶在静静腐烂,宋檀嗅着极冷的潮气,秋虫腐烂的酸臭味,觉得自己身体在流出脓液。
他扒开袖子,看见手腕的皮肤,生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疙瘩。
奇怪,他怎么起了热疮?
宋檀止住了脚步,心里生出怀疑,重新朝着往生殿走去。
往生殿的道士们在清退人群,何年将脑袋探进窗内,多观察了一会。
因着她和宋檀,有过一段人尽皆知的过往,郭夫人母女,只以为她挂心此事,也不催她离开。
两人站在边上,讨论着玉像裂得着实古怪。
何年本还想进去看看,忽觉腕上一阵瘙痒,她低头看见有细小的疙瘩出现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慌忙掩下袖子,带着郭家母女离开。
第35章
◎你听我的◎
观中道士清退人群后,正在关门关窗,等待巡检司和大理寺查验现场。
何年挽着郭夫人离开,状似无意提醒道,“道长还是留扇窗吧,天干物燥,往生殿内灯火不断,须得看着点。”
那道士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便留着一扇开着的槛窗,叫小道童守在窗外。
何年这才略略放心,和郭夫人闲聊着,远远看见宋檀不顾道士阻拦,朝着往生殿走来。
“宋郎君...”何年待他走近后,轻唤了一声。
她和宋檀是旧相识,身边又有郭夫人母女相陪,熟人打个招呼,并不是失礼之举。
宋檀停下了脚步,心跳和呼吸顿时成了累赘,迎着和煦的秋光,他小心翼翼隐起最迫切的渴求。
“秋...”,他动了动干燥的唇,“沈娘子...”
那句“李夫人”,他是断叫不出口的。
何年担心他急匆匆而来,是察觉到什么,也端庄回了礼。
“宋郎君”,她温声道,“为何行色匆匆?可是拉下什么东西了?”
宋檀望着面前女娘白皙无暇的面庞,想起秋娘的肌肤,最是娇嫩细腻,过往多受点日晒,凝脂的皮肤便会生出红肿,再想到她方才以手支窗,不由生出验证的想法。
“沈娘子,刚刚可察觉往生殿内,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不能在她面前挽起袖子,过去常唤的名字,无意识的举动,都不能做了。
宋檀只觉自己被经年供奉的神庙驱逐了,成了漂泊无依的香客。
“奇怪的味道?”何年摇了摇头,“香火旺盛之地,自然烟味重了些,主殿之内也是如此...”
“那沈娘子,可有皮肤瘙痒之症?”
何年又摇了摇头,“并无此症状,宋郎君何有此问?”
她眉梢是溶溶笑意,额间几缕碎发,惹得清风柔软。
宋檀神色一怔,胸中滚滚惊雷,磅礴大雨,尽数化作了绵长的潮湿。
那些杯弓蛇影的思量,也无暇多想了。
他颓然道,“无事,许是被那刁民反复拉扯,沾上什么虱虫,腕上有些痒。”
宋檀说完,拱手道别,并不敢在人前有逾越之举。
见她身后跟着面生的夫人和女娘,他又屈身行礼,恭敬而温良。
半躬的脊骨如映水弯月,容止端净,衣袍带香,一举一动都彰显世家公子的风仪。
何年挪开视线,漫溢的往事如潮水短暂浮现,又褪了回去。
她心中只有欺骗和利用他后,饱胀的心虚。
郭夫人见她神色不好,待宋檀离开后,熟络客套道,“宋郎君瞧着,很是礼数周全的模样,怎会冲撞了四圣真君呢?”
何年苦涩笑笑,“是啊,好端端的玉像,居然就这么裂了...”
几人朝着外面走去,何年主动提及将军府的赏荷宴,邀请郭小娘子前往。
郭夫人爽朗应下了,何年却注意到郭小娘子自宋檀出现后,双颊上的红晕就没消失过,听闻邀约,眼神躲闪着,睫毛挑起皓影,荫着浓重的心事,却识礼懂数的躬身道谢。
何年这才意识到,她过去总觉得郭小娘子‘一问三不吱’,并不与她亲近,许是还有其他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