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敛下疑虑,在大昭寺外与郭家母女告别。
  马车驶离红砖青瓦的巷道后,她遥遥瞧见,大理寺和巡检司的人,朝着这边赶来。
  哥哥跟在大理寺卿李仕汝的身后,她不敢开口唤他,掀下帘子,先回尚书府了。
  遇刺的事情,家中已经知道了,她再三安抚良久,才止住了母亲的啜泣。
  两位嫂嫂听她说起当时情景,也吓得拍胸不已,大骂北梁人嚣张至极。
  何年喝着茶,与家人闲话家常,暗暗用余光,打量站在人群里,隐去存在感的三娘。
  十七岁的女娘,与她目光对上了,莞尔一笑,温柔娴静,转眄流精。
  何年回想起二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出阁前一个月,三娘喜好种花,给家中每人都送去了新培的菊花,分给她的那盆云霞色秋菊,被她随手扔在院子里,沐浴天光月色,居然活得枝叶昂扬。
  何年记得,沈初照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个妹妹时,说她是温吞没骨头的性子,幼时无论如何与她较劲挑衅,都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不气不恼,也不与人争先后。
  后来南下逃亡路上,见惯生死,想到三娘嫁给外放的录事参军,还将姨娘接在身边孝敬,素来看不起她那种低眉苟延的活法,竟是她见过*的女子中,活得最安稳妥帖的一个。
  沈初照形容这种活法为‘生死如泥’。
  不是佛经中那种,‘众生陷溺在生死的泥沼中,难以出离’的意思,而是指女子身不由己,活不成山间月云中碧时,那便随分行事,安于生活本身。
  如此,反而不至于如自己这般,陷入‘未得真觉,恒处梦中’的悲惨处境。
  何年和三娘相视一笑,大有泯去恩仇之意。沈夫人心里那颗石头,这才真的落下了,也露出发自真心的欣慰笑容。
  何年自然知道,天长地久的爱护中,沈夫人对三娘,早就生出了母女亲情。只是,她如今不在意这些,也就不会拈酸吃醋,难过介怀了。
  父亲和兄长们不在家,她们娘几个在母亲的小院里,热热闹闹的用着午饭。
  等到日头西斜的时候,何年才起身回将军府。
  而宋相的小儿子,冲撞四圣真君的造像,导致玉像破裂的事情,也在京中传开了。
  一同流传的还有亦真亦假,添油加醋的传言,说宋相一家,定然做了对不起亡灵的事情,才会这么多年,不敢进大昭寺进香。
  所以,宋小郎君初入往生殿,就惹来真君降怒。此乃邪祟入神庙,不得允纳之兆。
  何年听闻侍女们打听来的消息,皱了皱眉,心中疑虑更深了。
  知道李信业在书房处理公务,她遣散侍女,亲自进内厨房,熬了一碗汤,端送到书房里。
  李信业见她放下食盒,笑意不达眼底,就知道她是来找自己算帐的。
  “这两日天冷地寒,我见将军劳碌辛苦,特意为将军熬了一碗汤。
  守在门外的沥泉开心道,“夫人可真好,请将士们吃烤全羊,还给我们将军熬汤喝...”
  疏影硬着头皮,勉强挤出笑容。
  她实在不敢想象,那碗芥子碾细,过滤掉杂质,加入生姜粉和胡椒粉,佐以黄连的滋补汤,喝下去是什么滋味。
  李信业被新婚妻子扶着肩,看着面前黑糊糊的汤药,平淡道,“有劳沈娘子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眉头不曾皱一下。
  何年摁住了玉碗,笑着道,“将军不怕我下毒。”
  李信业闷声道,“沈娘子说笑了。”
  他知道她做坏事时,心虚不已的样子,也知道她吃亏报复时,理直气壮的样子。
  现在显然是大小姐生气了,拿他出出气。
  他若是不让她这口气通畅了,她就会变本加厉。
  “第一次做汤,没个轻重分寸,不知道滋味如何?”
  李信业看了她一眼,腹部如被利刀拆解,口中却道,“滋味甚好。”
  “那将军多喝一点。”
  李信业忍着恶心,一口饮尽。
  果然,女娘见他乖顺喝完,这才抽出手,转身坐在榻上。
  眸光温和道,“这是四君子汤,用于脾胃气虚之症,只是我观将军言行,并非君子之为,故而加了些佐料,替将军发发热毒之气。”
  李信业自知理亏,道谢接纳。
  只是,片刻之间,他的肩颈,下颌和眼窝,都滋生出燥热感,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辛辣酸苦难耐。
  何年见他痛苦又坚忍的样子,心里舒坦多了。
  这才问道,“将军打算何时丢出宋相通敌叛国的罪证,如今这般装神弄鬼,挑弄民心,实非君子所为!”
  “往生殿内,供奉的也有李老将军的牌位,将军这样做,不怕搅弄的死者不安,生者不宁吗?”
  李信业只觉她分明坐在对面,呼吸却如草茎贴着耳垂,吹进了耳蜗里。
  他面皮紧绷,语气却疏淡道,“死者已死,生者若不能为其报仇,那些寄望也是虚妄。”
  “更何况”,他直直看着何年,“沈娘子也说了,宋相势大,某若是交出全部罪证,就暴露了自己,以后就是众矢之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谈何复仇?”
  他前世就是实心眼,正面与宋相硬刚,才会寸步难行。最后让那群文臣,以‘莫须有’之罪加身。
  重来一世,他自然也想让宋相尝一尝,众口铄金,被舆论架上断头台的感受。
  “沈娘子应该知道,证据确凿,不如让对方陷入自证,毕竟,这世上最难的事情,是自证清白!”
  “将军想要宋相自乱阵脚?浑水摸鱼?”何年站起身,将碗盘收拾到食盒里,凑近他道,“今日宋郎君手腕处起了红疮...”
  何年说完,见李信业脸色微变,扒开自己的袖口。
  李信业看见她皓雪般的手腕上,也是细密的小疙瘩。
  “将军常年在军中生活惯了,岂知京城中的贵公子们,各个养尊处优,一点硫磺香,就足以滋生风疮和湿疹。”
  李信业确实没想到,开着槛窗通过风,他们竟然这般娇弱。
  “将军要宋相自乱阵脚,可想过这般操作,稍有不慎,也会自露马脚?”
  何年将帕子里的马蜂,摊在桌案上。
  “这是我从窗格子里捡到的,蜂子头朝外而死,可见室内有足以熏死它的气味,它拼命想往外逃,却卡在了细密窗格上...”
  李信业面色严肃。
  何年这才宽慰道,“将军放心,是我刚好站在窗前,才捡到了这只蜂虫。也是我皮肤格外敏感,才会隔着窗也起了疙瘩,至于宋郎君,它距离玉像太近了,又素来喜洁爱净,才会如此不经事。我离开时,交待道长开着窗子,想来大理寺便是去查,也查不出蛛丝马迹。毕竟,寺庙道观,本就需要点硫磺香驱虫,使用硫磺来加速石蜡融化,也很难察觉出来...”
  “沈娘子...都知道了?”李信业胸口憋闷,腹内火烧。
  “自然”,何年点了点头。
  “石蜡熬煮熔化后,对玉器进行深度浸泡上蜡,可以使蜡质深入裂隙或孔隙当中,修补破裂的玉器,保持明亮通透。所以,四圣真君的玉像,不是忽然之间破裂,而是本就破裂,用石蜡掩盖住了裂纹。而至于玉像内部裂纹如何产生,以包住棉布的重物猛击,又或者将军以掌力震裂,都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而大昭寺内香火不断,往生殿更是燃着几百盏明灯,将军只用深度熬煮上蜡后,提前算好时间,就能确保宋郎君等在往生殿时,玉像呈现破裂之凶兆...”
  李信业狐疑地深瞥着何年,微微收缩的瞳孔里,全然是不解。
  “沈娘子,如何知道这些?”
  “我喜爱赏玩珠宝玉器,知道这些修补秘方也不足为奇…”
  她回视李信业,猜测道,“而将军常年在军中,需要用石蜡保养刀剑,若是经常接触发现了石蜡的属性,想出这个办法也属实正常。此招虽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只要宋郎君当时没有揭破,便是他日后想通了关窍,也没办法证明玉像本就是坏的...”
  李信业却露出警惕的眼神,“依照沈娘子的意思,京城中喜爱珠宝玉器之人,都懂此法?”
  何年摇了摇头,她自然是骗他的。
  深度上蜡掩盖瑕疵的办法,后世卖碎玉的骗子会普遍应用。而在这个朝代,人们还没有大规模掌握提炼石蜡的技术,李信业行兵打仗,需要用石蜡养护兵器,他又擅于专研,才会将其试用在玉器上。
  而玉京城的王子皇孙们,玉碎珠断,根本不会当回事,谁会花心思去修复弥补,自然不懂此中之道。
  “此法私密,无人知晓,将军尽可放心!”
  听闻并非所有爱玉之人,都知晓这个法子,李信业心中稍安,目光却在何年面上逡巡。
  “宋郎君如今进了御史台大狱,沈娘子要去揭发此事吗?”
  他神色莫辨,晦暗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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