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件事上,他确实存了私心。
如果宋檀供认出她,他便叫她看见自己所托非人,从此死了这颗心。
如果宋檀不肯说出真相,也不肯揪出带路的小童,他便知道对方情根深种,可以大加利用。
而如果她大昭寺中,不顾一切去救宋檀,证明她心中放不下对方,之前说辞全是骗他,不足为信。
可不曾想,她看穿了他的把戏,还替他遮掩了下来。
何年听他故意激自己,冷冷道,“我若想要揭发此事,白日就不必替将军遮掩了...”
李信业眼眸中的寒意褪去,眸光复杂。
他想要喘口凉气,面前的女娘,却明晃晃贴近他,视线灼热的盯着他。
“只是”,女娘薄唇微扬,狡黠笑道,“将军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我们之间的相处之道,需要变一变了...”
“将军不要想着杀人灭口,我自然留有后手。”她眼神含着警告。
李信业一头雾水,眸底诧异迅速掠过,淡淡道,“如何变?”
何年直勾勾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不喜欢听人差遣...”她点了点他的胸口,郑重道,“从今以后,你听我的。所有行动,都需要经过我的同意,我不希望再遇到今日这种漏洞百出的操作了,也不希望事事为你善后...”
李信业气笑了。
“沈娘子饱学鸿儒,应当知道妻为夫纲的教诲?丈夫要听妻子的,某第一次听说。”
何年摆了摆手,否决道,“将军说笑了,你我之间,遵循的不是夫妻之纲,而是君臣之纲,我为君,你为臣,这才是我肯舍命助将军成事的原因...”
“沈娘子...”李信业一时语塞,“从未听过女子称帝称王?沈娘子这是倒反天罡?便是某肯接受,满朝文武怎会同意?”
上次她说‘从龙之功’时,李信业全程只关注着她在舆图上画下的版图,没理会她的惊世骇俗之言,却不曾想她愈发严重了。
“将军在北境生活多年,应当知道百年前的北梁王朝,就是女将普荣槿创立,后来由她的儿子继承皇位。远了不说,萧太后在世时,把持朝政多年,正是效法普荣槿。而二十年前,普荣氏兄妹相争,若非大公主普荣月失败,北梁定会诞下第二位女帝王。”
李信业听到她提及大公主普荣月,别开了目光,眼底都是黯影。
“北梁民风彪悍,女子也骑马打仗,抛头露面,自然和大宁不同。”
何年却不满道,“若是收服北梁,文化习俗自然会相互影响,更何况,我早就厌烦玉京城中这些繁文缛节,规矩束缚,北梁的习俗更合我意!将来也该大力推广!”
李信业挑眉望着她,几乎可以确定,她定然被什么精怪附身了,不过不是九尾狐。
因为她的眼中没有勾人的媚态,反倒全是颐指气使的神色。
倒教他无端想起,初见时,那个爱使唤人的小女娘。
第36章
◎他真的很狗◎
书房很安静,烛火舔舐着李信业的侧脸,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后仰,从纠缠的呼吸中抽离出来,安静审视面前的女娘。
女娘弯身站着,视线与他齐平,眸光流星一样鲜活,柔软的身体却海棠树般,斜倚着桌案,笑意附在脸上,光彩如华月升岫,明亮而甜润。
她自信道,“将军不要以为硫磺香燃尽,石蜡已溶解,就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硫磺香燃烧的气息,粘附在石蜡上,带着淡淡的黄褐色,大理寺用心查验,就会发现玉像底座或缝隙里,残留星星点点的污迹。只是,道观供奉香火,他们又没见过石蜡,一时想不到这上面,但是...”
“但是什么?”李信业语含威慑。
他双臂搭在扶椅边上,那只十三岁拉满长弓的手,微用力的抵着黄梨木,蛰伏的猎豹一样,弯出遒劲的弓弩状,似蕴藏着磅礴的力,随时能穿山破石。
目光对峙间,二人中间绷紧一根弦。
何年身体轴心分明后退,却依然强撑着脑袋,逆着他的压迫挑眉道:“但是...”
“如果将军不肯配合我,不肯按我的要求行事,那保不齐我为了活命,就说出了此事...到时候,这些都是证明玉像早就破碎的证据...”
何年与李信业打交道越多,越意识到他心思深沉,若是任由他牵着鼻子走,以李信业的心性,定然将报仇放在首位,而现在根本不是搞内讧的时候。
必须按照她的计划来,才能稳住大局。
她话音刚落,李信业神情冷峻的望着她,“为了活命?有人威胁沈娘子的性命?”
何年视线凉津津,冷飕飕的,如玉香炉里,寥落的清色香灰,带着点幽怨和责怪的意味,瞪视着李信业。
“将军该不会以为,利用我将宋郎君引去大昭寺,宋皇后一点都不会怀疑吧?就算宋皇后天真,宋相老谋深算,也会相信我是无心之举吗?将军做这些举动,已是陷我于不义,我若还是任由将军差遣,只怕会落得个尸骨无全的下场...”
何年不知哪个词触动了李信业,他幽幽的目光里,居然带了点灰败。
“沈娘子过虑了,沈娘子是福禄之相,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何年嗤笑道,“我竟不知道,将军还会看面相呢?”
她眼中掠着的笑意,忽而停住,定定瞧着李信业复杂的神色,皱了皱眉。
李信业面部轮廓,蚀刻画般清晰锐利,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底下,眼睛如蒙上了半透明图层,渐显渐隐间,透着苍苍莽莽的历史感,又如同荡着无形的秋索,她感觉到他在看着她,却又如同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而他粗硬的墨发,由黑玉冠束在颅顶,利落而冷峻,不似京中锦缎长袍的郎君们风流蕴藉,温文尔雅,李信业整个人沉水乌木一般,坚硬冷沉。
带着点神祇的威严感,仿若他断言她‘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她定会如此一般。
“谢将军吉言”,何年眼波一横,“只是,儿孙满堂,我这辈子不指望了,将军若是能放下执念,我说不定能谋求个长命百岁呢!”
“沈娘子何出此言?”李信业微微垂眼,看着烛火吞没夜色。
‘儿孙满堂’四个字,掀腾翻覆焰火,四溅着热浪,他嗓子里都是干燥。
“宋皇后若是疑心沈娘子,你就说赛风告诉你,大昭寺祈福消灾最是灵验,你听信此话,加之心中惊悸不安,才会去道观中求个灵符...”
他话未说完,女娘眼里星光亮了。
“将军是打算将此事,栽赃在北梁人头上...”
何年沉思一会,想明白了。
“哥哥之前说,陆大人送给北梁人的一百万两银子丢了,陆大人和北梁探子相互扯皮,那不但宋相与陆大人有嫌隙,就连北梁人和宋相之间,也会信任破碎...”
毕竟,那可是实打实的一百万两白银啊...
“将军若是中间给截胡了,宋相不确定是不是陆大人吞了银子,而如今陆大人一家惨死,他可能会怀疑是北梁人贪得无厌,杀人灭口。至于北梁人,他们定然也不信这么多银子会凭空消失,怀疑是宋相诓骗于他,说不定还怀疑陆大人之死,有宋相的手笔...”
“所以,辍锦阁中,北梁人联合蔡公公,想将周庐送到庆帝身边,这证明北梁人和宋相之间,并不是完全信任,彼此都有小心思。而将军又截胡了周庐,北梁人很容易以为是宋相那里捣乱,却不曾想,其实是周太后变卦了,转而和将军合作...”
“如此,就能解释狸奴为何故意向我透露,蔡公公管着京城香火铺的事情,因为他以为我是宋皇后的人。可除非他们能自证清白,否则,在宋相看来,大昭寺就是北梁人联手蔡公公报复宋家,毕竟,他们之前已经在合作了...”
何年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将军这招挑拨离间,坐山观虎斗,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只是”,她灼热的眼睛,拉上雾幔般盯着李信业,“周太后为何会变卦呢?将军定然给了什么好处,她才肯帮着将军坑北梁人一把...”
李信业穿着文武袍,斜靠椅背,修长双腿微微岔开,贯张着难以掩住的肌肉脉络。
何年靠近时,能清晰感知到他身上独特的男性气息,她不自觉顿住脚步,停在一步远的距离审视着他。
李信业挑眉道,“沈娘子神机妙算,不妨猜一下,能让周太后改变主意的原因?”
何年抿了抿唇,将前后线索,抽丝剥茧一番后,才不确定道,“变故出在周庐身上,会不会是周庐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信业掀了掀眼皮,惊诧于她的聪慧。
“确实周庐身份特别,他是周小将军的儿子。”
“周小将军的儿子?”何年满脸震颤,“世人皆以为周家绝后,他既然是周小将军的儿子,为何会听命于北梁人的安排,竟然肯入宫做内侍?”
李信业眼中迅速染上愠怒之色,极少表露情绪的脸上,也阴沉沉的能滴出水,结出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