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这便是北梁人的阴险狡诈之处。周庐是周小将军在北境宠幸的妓子所生,塑雪大战后,周将军父子皆殒命于寒河之外,留在北境的大宁官家女眷和百姓,兵荒马乱中四处逃窜,而周庐和母亲也被想要活命的将军部下,献给了憎恨大宁至极的北梁人。周庐被北梁人收养时,年岁尚小,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他母亲身份低微,无名无份跟在周小将军身边,自然京中无人知晓此事。”
  “周庐因其母亲容貌妖冶绝世,也生得极为标志俊俏。在北梁人的精心培养下,他学识渊博,功夫极好,只以大宁皇室为仇敌。后来,周太后有心和北梁人合作,做坏庆帝的江山,自然愿意助力这样的祸乱之才入宫,只是周太后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她的亲侄子,流着周家的骨血...”
  何年心道,北梁人这招才真是阴损至极,若是周太后知道,自己唯一的侄子,哥哥唯一的血脉,竟然被她亲自送去阉割了,这岂不是杀人诛心之举?
  “所以”,何年喃喃道,“周太后知道周庐是自己亲侄子后,才会明白北梁人用心险恶,转而与将军合作,周小娘子知道父亲尚有血脉存世,自己有个亲弟弟,才肯自绝于陆家...”
  “只是”,她似忽然回过神,“将军怎会知道周庐的身份?”
  她记得历史上的周庐,确实入宫为内侍,得到庆帝重用。若他真是周将军的幼子,那玉京城破之日,他血战而死,可能是最后得知真相,又或者,骨子里的血脉觉醒吧。
  李信业的眸光,被烛火熏染出潮红。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重生归来,所以前世最后得知的真相,今生能一早拨乱反正,重新布局。
  他只沉声道,“常年在北境,查到一些内幕罢了。”
  李信业垂眸不去看她,阴沉沉的瞳仁里,几乎凝结着冰花。
  女娘却问了一个莫名奇妙的问题。
  “将军,那北梁人送周庐进宫,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惯会服侍人,所以让他在床第之间,取悦庆帝,求得荣宠吗?”
  何年记得野史有云,周庐靠着姿色和伺候人的功夫,极得庆帝信任,官至皇城司司使。
  李信业不敢信,她年纪轻轻,又是高门贵女,口吐虎狼之词,而面不改色。
  他轻咳了一声,神情有些不自在。
  半响才吞了吞嗓子,尴尬道,“周郎君满腹经纶,才华卓绝,怎会以色事人?”
  “而且...而且”,李信业声音艰涩,“未闻庆帝喜好男色。”
  何年懂了,必然是周庐出身南风馆,一个内侍赢得君心,后世编排他呢。
  就像女子一旦取得事业上的成就,就被怀疑爬床一样,长得漂亮的男子,也逃不脱同样的命运。
  她正沉浸在复杂情绪中,就听李信业干咳几声,冷肃道,“所以沈娘子,不必拿玉像之事威胁某,便是宋相知道玉像原是破的,也会怀疑是北梁人所为,而某只需狱中杀了宋檀,宋相便回天无力了,此后,北梁和宋相之间的仇怨,也自此结下了...”
  他坐在那里,谈论宋檀生死,带着点凉薄和疲倦。
  何年不明白,为何李信业有一种能力,在她最仰慕钦佩他的时候,露出特别恼人,特别狗的一面。
  看着他脖颈上包扎的绢帛,何年只恨当时那一口,咬得不够深不够狠。
  “怎么?”他见她气红了脸,挑了挑眉道,“沈娘子不舍得?”
  “沈娘子饱读诗书,应当知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帝王之路,踏血而行。若是连个小郎君都不舍得,如何问鼎大宝?”
  第37章
  ◎死于白莲塘内◎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帝王之路,踏血而行...”
  何年一字一顿念着,耐心而克制,却如同细嚼慢咽着字眼,拆解出字面以外的意思。
  她反驳道,“将军,你说慈不掌兵,但是沥泉说,你在北境粮食短缺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大雪封山后,你为了给将士们加餐,会亲自去容易雪崩的山中打猎...
  “你也统帅三军,对待将士们这般仁慈,是怎么掌管兵权,又是怎么做到战无不胜的?”
  见李信业神色微变,何年接着道,“听说北境军的鱼鳞阵之所以如此厉害,是因为北境王亲自打头阵,率先手持长刀劈碎敌方阵形...”
  “我还听说,北境王特别爱惜部下,无论多么危险的情况下,为了给北境军杀出血路,都一马当先,以身犯险...”
  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个梦中,他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也骑着火焚屠奔赴火场的样子。
  “将军能够统帅北境军,立下丰功伟绩,仰仗的难道不是实力吗?不是对将士的关怀,对山河国土的热爱吗?”
  李信业听闻此言,喉咙如被锋利刀芒切断血管,没有痛感,却能清晰听到血流如注的声音,尝到血液沸热腥甜的润泽味道。
  很奇怪,他对宋家浓烈的憎恨,翻卷的厌恶,时刻积蓄在心口。
  只要她为宋家争辩一句,只要她流露出对宋檀的爱护,都足以激起他胸腔的愤慨,引发身体的反胃和恶心...
  可她没有争辩,用另一种戳穿他血管的方式,让他浑身血脉翻涌,呼吸困难。
  李信业的身体凝固了,郑重看着女娘明亮鲜活的面孔,体内有山川过境,推着他向前,向着她靠近。
  何年浑然无觉。
  窗缝里漏着寒气,她指尖微蜷,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诠释王权。
  “将军,如果帝王之路,踏血而行,那可以牺牲六十万英魂,成就帝王路的君王,日后也会因为一己私利,危害天下百姓。”
  “而将军宽厚御下,应当知道‘慈不掌兵’,不过是将军无能的借口而已。至于天家无情,不过是君王为冷酷自私开脱而已。”
  “自公天下变成家天下后,君王就是天下最大的窃贼,盗取天下权力为一家谋福利,玩弄天下人于鼓掌之间...”
  李信业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些大胆犀利,他从未听过的言辞,引得他根骨发麻。
  而女娘不可驯服的神情,烈焰灼灼的模样,激得他骨血一阵难耐的痒。
  “沈娘子...”他唤完方觉声音发颤。
  从他联合周太后以来,虽自觉在为六十万英魂复仇,却时常听到一个声音,戳着他的脊梁骨,斥责他不敬‘君父’,逆天下而为。
  可她却说,君王是天下最大的窃贼。
  李信业紧紧攥着空无的手,松弛下来,如明月照破孤悬的黎明,他从此那柄劈开王权的刀,有了正义之名。
  是的,他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忠君爱国的将军,他常年累月之下,耳濡目染,忠君和正义,成了刻在骨血里的执念。
  可在他自幼接受的文化里,他现下所为,可谓不忠不贤。
  所以,他如生锈的齿轮,痛苦走向复仇之路时,良心也不断受着摧折。
  “若你为王?当会如何?”李信业沉声提问。
  这意味着,他第一次开始重视,她要为王的想法。
  何年见他动心,朗声道,“我若为王,以天下为先,绝无半点私心。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发政施仁,惠及百姓...”
  “这是空话”,李信业冷冷道,“每一个君王,都是如此承诺,最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别的不说,你若为王,难道不会提携母家,以恢复世家荣耀为己任吗?”
  何年反驳道,“寒门入仕,世家消亡是必然,这也是萧家和周家,急着和皇权绑定的原因,但沈家先祖,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父亲也不执拗于此道。而沈家门风清正贞洁,不参与党争,这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何年见多说无益,提起案桌上的羊毫笔,在金粟纸上随手画着。
  她一边画一边道,“我知道怎么进行土壤改良,让北境的土地也能种植粟米和小麦。我知道如何改善科考制度,真正实现士大夫共治天下。我也知道如何通过文治教化,创造文化凝聚力,实现华夷大一统...”
  李信业缄默中,看见纸上出现马匹和马具。
  “这是?”
  他狐疑的望着有些奇怪的马具。
  “这是改良版‘三燕马具’。双马镫和高桥鞍相结合,其中双马镫提高骑乘稳定性,高桥鞍则稳固之余,方便将士们便捷自如的活动。若是运用到与北梁的作战中,必定能大大提升战斗力...”
  李信业端详着马具,见改良版的高桥鞍,前鞍桥高且直立,后鞍桥矮且向后倾斜,坐起来会更加舒适。而鞍翼盖住鞍骨,下面盖着肚带扣带,不仅可以防止马汗浸湿骑手,还可以减少行军途中大腿的摩擦,有效保护将士和战马的脊柱,减损长途跋涉的疲累和身体损害。
  李信业正要问,她怎么懂得改良马具,又见她画出蒺藜火球的样子。
  何年画完解释道,“听闻将军当年守城时,采用了阻遏北梁敌骑冲击的蒺藜火球,用竹篾或陶瓷团成一个圆状球体,中间放置配制的火药,同时两边用贯穿尖刺的蒺藜拉紧,燃放时,将圆球烧火烙透,使火球发火,就可以凭借爆炸迸发的力,炸毁敌军的马腿和马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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