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过,跪在蒲团上的女娘,似乎心情沮丧,拖着泣声说话,嗓音润了水泽,浓重的尾调,在心底勾缠出涟漪,一圈圈荡进胸腔里。
  李信业的指骨几乎要捏碎了。
  女娘却哭得软软糯糯,毫无顾忌。
  “碧霞元君娘娘,听说您庇佑众生,灵应九州,求您让我阿娘,求您让我阿娘...心中只有我,没有三娘...”
  她提及此事,似乎极为委屈,
  “明明我才是阿娘的亲女儿,三娘有自己的姨娘,为何阿娘不肯疼我,只疼三娘?为何三娘可以有两个母亲疼爱?我却连一个母亲的疼爱都没有?”
  那原本空灵清婉的声音,蕴结太多湿热的泪,显得过分浓稠黏腻,搅扰的李信业耳膜鼓噪,胸腔也染了闷潮,几乎溺毙在水茫茫的烟与雾里。
  她哭了一会,就在李信业揪着心,踟蹰该不该出言安慰时,女娘却骤然提高了声音,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清冷而倔强。
  “我不要阿娘爱我了...”她赌气一般大喊道,“碧霞元君娘娘,刚刚的祈祷不作数,阿娘既然不爱我,我也不会再爱她...”
  她一改踌躇,霎时间,江南绵绵细雨,化作狂风暴雷。
  “我日后再也不需要阿娘了,再也不要她的爱了...”
  檐垂铜铃碰撞,爆发出轰鸣声...
  女娘拧出水的绵软嗓音,也带着几分坚定与铿锵。
  “碧霞元君娘娘,我改心愿了,求您保佑我是京城最漂亮的女娘,不,我要做大宁,做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娘。我要琴棋书画般般第一,诗词歌赋无人能及,我要处处都比三娘好上千倍万倍,让阿娘将来后悔莫及...”
  她一口气说完,喘息未定,又接着补充道,“将来,将来,我还要嫁一个最让人艳羡的夫君,封侯拜相,名垂青史,玉京城中没有女娘比我更厉害,也没有女娘的夫君比得上我夫君...我还要他事事听我话,从不与我顶嘴,也不会三妻四妾...”
  李信业该笑她一口气许下这么多愿望,实在是痴心妄想,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莫名觉得,这些本该都是她的。
  母亲的爱,处处拔得头筹,人群里的焦点,荣华富贵,乃至世上最好的夫君...
  都是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他胸中胀满一种复杂情绪,也是那一刻,他忽而意识到那句‘红鸾星入命’,犹如朱砂烙印进他的宿命里...
  昏暗油腻的香案下,蜘蛛结着网,耗子逃回洞里,李信业如同当头挨了闷棍,灰扑扑的坐在地上。
  而香案外的女娘浑然不觉。
  她正说着话,手上传来湿热,低头一看,是一只浑身毛发油黑的狸奴。
  “咦,哪里跑来的玄狸?”
  她惊呼一声后,李信业低头一看,才发现啸铁跑了出去。
  女娘抚摸着玄狸,抬头望着高大的金身塑像道,“碧霞元君娘娘,这只玄狸是不是代表,您听见了我的祈祷,会让我如愿以偿啊?”
  她望着慈眉善目的碧霞娘娘,垂笑俯瞰着她,悲天悯人,智慧圆融,像极了她想象中的慈母模样,似乎得到了某种承诺。
  女娘挠着啸铁的头道,“小玄狸,你是碧霞元君娘娘的小信使,也是我的吉祥物,等我去找监院大人,选定日期后,下聘行纳猫契,将你接回家中照顾可好?你看你的毛发,脏兮兮的,跟我回尚书府,我每天都给你洗得香馥馥暖烘烘的,养护成全玉京城最俊俏的狸奴,好不好?”
  她身上有猫咪喜欢的香草味,玄狸舔舐着她的掌心,似乎在回应她的邀请。
  女娘逗弄着猫咪,开心道,“你毛色浓密黑亮,如乌云盖雪,以后就叫你盖雪好了?”
  她陪盖雪玩了一会,才起身去找监院。
  她走之后,李信业从香案后走出来。
  啸铁熟络的在他脚边打转,他蹲下抚摸它时,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香味,和指尖摩挲留下的温热。
  李信业后来在北境,驯服了一只通体雪亮的白狼,取名卧雪时,他忍不住去想,盖雪是只老猫,可以陪她多久,若是盖雪死了,她会不会难过?
  .........
  李信业送完府医,坐回她身边时,依然心绪复杂,却见她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李信业,你有没有看到,我身上戴着的护身符?是我从大昭寺祈福得来的?”
  何年在枕头下没找到,又无意识摸了摸腰间和脖子。
  李信业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将藏于袖囊的灵符,不自觉握紧了些。
  昨夜,她窝进怀里时,他犹豫过。
  他承认短短几日相处,他产生了贪恋。
  如果她是精怪附体,他喜欢这样的她。
  望着他的眼睛,总是含着水波,愿意站在他这边,总是说些惊世骇俗,却让他五脏六腑激荡或熨帖的话…
  他喜欢。
  但他不能自私的任由秋娘的身体,被精怪占据。
  所以,当她勾着他的脖子,蹭着胸膛,现出原型的白蛇般,痛苦扭着腰肢厮缠时…
  他的心要化掉了,却只能忍着。
  任由她身体滚热,烫得他胸膛大火过境;任由她在怀里轻颤发抖,呻吟梦呓,啜泣不止…
  理智告诉他,再坚持一会,真正的秋娘就会回来。
  不理智让他撕掉了,她放在枕头下的护身符。
  他还是不忍心,看着她受罪。
  可符纸撕掉后,她依旧高热不减,甚至浑身如热水一样滚烫沸腾,蒸着热气…
  李信业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立马为她降温,喂水,传唤侍女府医,折腾了一夜…
  “李信业”,女娘声音纤弱,语带调侃,“你是不是良心不安,觉得对不起我?”
  李信业心里一咯噔,眼睛盯着帐幔上的暗绣四合如意藤纹,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何年做了一夜梦,脑子里昏昏沉沉,这会找不到东西,索性斜偎着绣枕,目光软软打量着他。
  这个时代,伤寒是很容易送命的,而沈初照的身子骨娇弱,接连几天的折腾,早就超出这副身体的承受底线,是而,夜里开始病体入侵,高烧不退。
  府内忙活半晚,灯火通明。
  连老夫人都是等到辰时,她体温降下来以后,才放心回去补觉的。
  不过,比起这些,何年更在意夜里高烧时,迷迷糊糊做的梦。
  梦里是元和四年,冬至日,她在将军府宴请一众贵女们。
  当时李信业在朝中,弹劾宋相一派通敌叛国,引来满朝哗然。
  圣上起初以证据不足为由,不愿细究此事,又担心重审塑雪之案,兹事体大,动荡军心,也容易引发百姓不满,所以压着不批。
  但御史中丞郭路郭大人,联合台谏院,要求罢免宋丞相,交由三司会审,杜绝后患。
  这场明面上的弹劾,是寒门对世家的围剿,也是士权、相权和皇权之间的博弈。
  朝中局势波谲云诡,沈初照为了帮宋檀,特意邀请了并不相熟的郭静姝,参加此次的冬至宴。
  席间,她多次有心结交攀谈,郭静姝都表现的冷淡疏离,甚至看向她时充满敌意。
  沈初照又是骄傲的性子,热脸贴冷屁股后,也面色不虞。
  不曾想,等到宴席快结束的时候,李妈妈告诉她,郭静姝在白莲塘边等着她,有话想要单独说。
  沈初照虽然纳闷,还是由李妈妈带路,飘雪中朝着廊台走去。
  刚打照面,郭静姝却红着泪眼,恨恨瞪着她,转头跳进了结冰的莲塘里。
  沈初照吓得大惊失色,慌忙叫人打捞。
  只是,等仆从小厮,将人捞上来时,女娘冻得黑青乌紫,舌头都硬了,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缠绵病榻几日后,还是一命归西了。
  郭御史自此和李信业结下仇怨,不久思女心切,也跳湖自尽了。
  何年记得,梦里李妈妈在前面带路,先一步到达廊台,递给了郭静姝一样东西。
  后来李妈妈解释说,她怕女娘等在外面手冷,特意给了一个手炉。
  沈初照想到李妈妈服侍人向来周到,且一路拿着的手炉,确实不在手上了,就没多想。
  可冻僵的女娘打捞上来时,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面纹手镜。
  李信业为此要严刑逼供李妈妈,沈初照护着乳母不放,两人争持不下,关系闹得很僵。
  可不管是手炉还是手镜,都解释不通,寻常拿手里的小玩意儿,怎会导致郭小娘子激动跳湖?
  而且,前世是沈初照主动宴请的郭静姝。这一世,却是李信业告知她宴请名单,特意嘱咐她宴请这位御史中丞的女儿…
  何年总觉得,这些变故里隐藏着什么?
  “将军,昨日和郭家母女‘偶遇’,是不是将军提前安排的?”
  她轻咳了一声,李信业给她递过来温着的蜂蜜水。
  何年轻抿一口,接着道,“将军知道郭御史的家眷,每月中旬会去大昭寺上香,所以提前安排好一场戏,只为了不用自己出面,就能将宋相的把柄,送到郭御史面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