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不过是一个无稽荒唐的梦而已,你们就这般冒失的围着丞相府,等京畿衙门的差役来了,定然要治你们个聚众闹事,不敬丞相之罪...”
大管事穿着簇新的绸缎棉袄,顶着暖和的羊毛毡帽,站在门吏和护卫们后面,作势要赶这群人离开...
人群岿然不动。
他无奈道,“天气不好,地都冻裂了,何况你们这么大年龄的老人,闹出人命算谁的?你们中间带头起哄的人,肯定是要坐大牢的...”
可许多老人鞋子底下绑上干草,彼此搀扶着,看起来呼吸快要冻枯竭了,依然举着迎风招展的布幌子,不肯退后半步。
布幌子原是挂店铺招牌用的,这会却用血字写下醒目的大字:‘相府草菅人命,虐杀无辜侍女,可怜花冢葬枯骨,亲人两不知.....”
这正是皇城底下最豪奢的地段,周边布满商业区。
卖菜的,担葱的,磨豆腐的,金银铺子,布庄粮坊,马车夫,铁匠,木工瓦匠...
周边凑热闹的市井小贩,也将宋府围得水泄不通。
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围着宋府的院墙,叠罗汉一样,趁乱往里面张望。
宋府大管事气愤道,“你们再不走,护卫们要动手了,他们手中的棍棒刀剑,可不长眼睛...”
护卫们拿着武器在大门前,吓唬着这些老人。
带头的老者大呼道,“我没几年好活了,可那些年华二八的豆蔻少女,却不能枉死而无人问津,我们哭祭社的行老徐翁,已经去敲登闻鼓了,这就求天子明鉴...”
按照李信业的计划,徐翁等人辰时二刻敲登闻鼓,哭祭社的其他人,辰时初就聚在丞相府造势,这个时间点,刚好官员们去上早朝,普通百姓上街吃饭,商贩店铺正是热闹的时候...
李信业还在哭祭社和围观的百姓里,安排了武力高超的暗卫们,一旦打草惊蛇,丞相府想要将尸骨转移,他们就带领人群冲进去,不等差役们过来,就先将尸骨挖出来。
丞相府就算了养了一帮子护卫,但耐不住来往过路上,都围满了好奇心饱胀的百姓们。
这些人起初还半信半疑,等到辰时二刻,登闻鼓的击鼓声,果然从宣德门传来,雷鸣般响彻上空时...
人群里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和轰鸣。
“登闻鼓响了,登闻鼓响了,天家都知道了,这事怎么能作假呢?”
“是啊,是啊,圣上昨日追封昭悯公主的诏令,贴在了衙门外的八字墙上,我路过看得清清楚楚,说是加封为宁孝德仁大长帝姬,帝姬享储君规格食禄,珉玉册书,黄金印玺,就连册封礼仪,也由太常寺礼院,按照皇后册封大典的规模大办呢...”
“真的假的?公主不是难产死了吗?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这不年不节,没功没禄的,怎么就封为帝姬了?”
“你不知道吗?”另一个老妇解释道,“听说大昭寺的玉像碎了,是周将军父子不满丞相府照顾不周,天家为了安抚周将军父子,这才追封已故的公主呢...”
“小报!小报!”人群里有卖小报的孩童,已拿着粗麻纸印的小报叫卖了。
“三文钱一张小报,告诉你骁勇将军的托梦真相!”
“骁勇将军的托梦真相,只要三文钱就能知道!”
“这小报倒是出来的挺及时的,那边登闻鼓刚敲响,他们这里都印出来了?”
一个人小声嘀咕着。
另一个人嘲笑道,“你懂什么,他们这些人成日里宣德门外蹲着呢,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有人写小报即时刻印,你没看麻纸还是热的,油墨还没干吗?”
“那是,做他们这个行当的,就得靠耳聪目明手脚快,还得有内幕消息...”
“哎,喜虫儿,你过来,我买份小报...”
那人掏出三文钱,买了份小报,其他脑袋也凑过来。
不一会,就连卖香饮子的小贩也来叫卖。
人们大声念着小报消息,又有李信业安插的人,借着听来的内幕消息之名,将丞相府内埋着的死难侍女,音容相貌,死前的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
大家顾不上真假,只耳朵竖起来,眼睛圆睁着,嘴巴突突冒着热气儿,互相道听途说着,绘声绘色传递着...
说得人群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替这些少女们主持公道...
辰时三刻,京畿衙门的差役还没来。
丞相府红墙青瓦的墙根子底下,站着溜溜满的各式人,涨到墙根淹没了,立不住脚了,底下的人卷起袖子,咬着压根,托着亲人同伴坐墙头上看...
内院护卫看见冒出呼着白气的脑袋,齐刷刷拔剑出鞘。
这些平头老百姓,起初还被吓得闭上眼睛,醋溜着往下爬,后来墙头哪里冒得都是脑袋,还有人脱了鞋子去砸护卫,发泄平日里低眉哈腰的怨气...
两个暗卫见时机成熟了,互相对了对眼色。
其中一个吆喝了一声,“我们趁着人多势众冲进去吧,等会衙门的人来了,他们官官相护,才不会管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死活呢...”
“对呀,对呀,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周将军父子,为大宁战死,他们都已经托梦给徐翁了,我们怎么能辜负周将军的心愿呢...”
承影推了几个杀猪打铁的壮汉下去,底下护卫正要动手时,他似着慌中被人挤下墙头,跳在那拔刀的护卫身上,几个暗卫制住了人,大家一窝蜂而上...
这些人里有暗卫,有想趁乱盗窃的市井无赖,还有趴在墙头看热闹,也跟着热闹跳下去的汉子们...
前面的人跳下来了,后面又有人接着爬墙,往里面跳...
丞相府上百名护卫,纵然手持兵器,却不能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动手...
这时,承影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大管事说了,快去后院保护女娘们,要是有人趁乱作奸犯科,冒犯了夫人少夫人,你们这些人护卫不力,等着老爷发落吧...”
护卫们动摇了,许多开始朝着三进院的院门里跑。
而暗卫们早就踩点过,带着人群往二进院里的西侧院跑去。
西侧院的花冢里,本就是种满海棠花的地方,积雪掩印着海棠,煞是冰雪浓艳。
可这些粗民们哪里懂得这些,操起锄花用的铁镢头和土铲头,开始挖起土来...
他们本就是干力气活的人,三下两下卖力挖着,很快挖出一个深坑。
承影看着人群越聚越多,漫天盖地飞过一群黑乌鸦般,嗅着死气而来,呱呱地大叫着...
他吹了一声骨哨,在差役还没来之前,悄无声息撤离了。
等到鞫狱和兵马司的巡检们,来到丞相府主持秩序时,人群已经挖出了一具新鲜的侍女尸体,天气寒冷,皮肉才开始腐烂...
兵马司巡检使唐廷蕴,本来还在等天子下令,磨磨蹭蹭拖延着,想要给丞相府反应的时间,却不曾想这些暴民们胆敢闯进来...
他现在就算想要制止挖掘,已经来不及了。
老百姓们眼看着下面有尸骨,都在叫嚣着差役们快点挖,若是处置不力,很可能演变成暴动,而花冢下埋尸骨的事情,眼瞧着瞒不住了...
他只能咬牙下令道,“挖吧...”
差役们拿着工具,开始秩序井然的挖着土。
唐廷蕴也没有预料到,这小小的一片种满海棠的花圃下,一具、两具、三具、四具、五具,六具、七具.....
.................
起初,旁边还有人计数,每挖出一具新的尸骨,都要朝着人群大喊着通传。
接连不断,直到挖出上百具尸骨...
报数的人也不吭声了。
饶是唐廷蕴见多识广,也不由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百具或破碎,或完整的尸骨,堆积在院落边,白晃晃的小山一般,结成了白蜡,骇人极了...
围观百姓倒吸着凉气。
一蓬蓬浓红的海棠花,鲜艳的血液一样,摧枯拉朽的焚烧着...
看见这一幕的人,眼睛都直烫烫的疼。
奔赴在消息前线的小报人员,向来靠着贩卖稀奇古怪、荒诞无稽的故事博眼球,凭借撰造命令,妄传事端博关注,却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小童和喜虫儿,简直救火一样,非常忙迫的向外奔逃,踢踢踏踏的跑着,喊着,奔走相告着。
绘画神速的老童生,拿起笔临摹眼前场景时,双膝忍不住打着颤,手也有些拿不住笔...
官府往外面轰人走,大家都站着不动。
老童生好不容易歪歪扭扭画完了,笔和画都被几个衙役搜走了。
他也不反抗,看起来呆呆愣愣的,失了三魂六魄一般。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画面都印刻在脑子里了,如月亮倒映在河底,每一个夜晚都会在浮起。
而他和所有的目睹者,都如不得脱身的冤魂怨鬼,再也不能从河底爬出去了。
老童生屡试不第,靠着售卖风骨谋生,看见真的森森白骨,还是忍不住靠着海棠树呕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