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宋鹤顿住了脚步,回望着身后的巍峨皇城,如置身于悲戚而荒凉的墓地。
  灰色的雪笼罩着他。
  宋鹤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恍若海水漫溢,淹没了他的脖子。
  皇城断断续续飘落的雪,染白了他的鬓角,他孑然的站着。
  “回去”,他思考了一会,伸手接住雪片,嘴角竟挤出一丝鬼魅的笑。
  “岑福”,他声音不含感情,冷清而薄凉,“你看,我那个好弟弟刚学会以家族利益为重,就该我那个好父亲学习了...”
  宋鹤在马车上换了家仆的衣服,打算趁人不备潜入后院。
  文德殿中,丞相宋居珉见宋鹤脱身了,心中安定下来。
  虽然恼怒这个孽子惹出来的祸事,但他这个二儿子向来心思缜密,出手狠毒。
  孽子中途告退,必然是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所以,宋居珉拂了拂衣袖,长跪不起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实在无力再执掌中书,也没脸再为陛下效劳,求陛下允臣告老还乡,保住臣晚年声名,不至于毁于谤言与污蔑!”
  敲击登闻鼓的徐翁,从进殿就一直低头跪着,此时老迈的声音,洪钟般在殿内响起。
  “禀天家,老翁愿意以性命起誓,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直面无表情的李信业,听闻此言,拿着笏板的手紧了紧,腕管青筋毕露。
  宋居珉罢官本就是以退为进。
  本朝文官一言不合,动辄以病为由不上朝,再辄请求告老还乡做威胁...
  庆帝露出为难的神色。
  “丞相在朝为官几十年,向来矜矜业业,恪尽职守,不敢僭越分毫...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此事蹊跷颇多,在朕看来,还待商榷...”
  他话还未说完,周太后拄着拐杖而来。
  那拐杖上雕刻着金碧辉煌的巨大凤头,镌刻着醒目的一行大字。
  “持杖出行,如朕亲临!”
  这是先帝去世前,为皇后留下的护身符。
  群臣见到周太后手中的凤头杖,纷纷下跪,恭敬伏拜,口呼万岁。
  周太后摆出免礼的手势,从容道,“按理说,哀家不该过问朝堂之事,可事关哀家父兄,由不得哀家挂念...”
  周太后甫一来到,庆帝就走下御座,迎着周太后上坐。
  他姿态谦卑,可周太后恍若未闻。
  殿前内常侍立刻唤小太监,去暖阁搬出太师椅。
  周太后这才肯坐下。
  她出生武将世家,年轻时鲜艳明媚,骄傲蛮横,先帝的母亲萧太后为了羞辱她,特意赐封号为“惠”。
  偏偏文弱的宪宗皇帝,独独钟情于她,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就连宪宗皇帝去世前,还担心她会受委屈,特赐凤头杖护身,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如今,周太后沉浮宫廷几十载,经历父死兄丧亲子暴毙,两鬓斑白,终于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却自带天家威严的气度。
  雍容华贵的坐在殿前,俯视着群臣。
  而她的身侧还立着一位,面容俊俏的郎君。
  周太后一字一顿道,“哀家相信徐翁所言非虚。”
  她说完,群臣惊异的望着这位许久不问世事,终日青灯伴古佛的太后,不知她意欲何为。
  周太后却面露喜色道,“大昭寺玉像破碎那日,哀家就感应到兄长有话想对哀家说。夜间焚香祈祷静坐,却因年岁大了,竟然打了个瞌睡。梦中兄长告诉哀家,他尚有一子活在世间。这个孩子少小被北梁人掳走,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做了北梁人的探子,现下正活动在玉京城内,兄长求我救出这个孩子...”
  周太后擦了擦眼泪。
  “兄长当日托梦时,哀家尚且不信,醒来还觉恍惚。后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命身边内侍出去寻找,果真让哀家给寻到了...”
  周太后拍了拍身边小郎君的手,将他推在众人面前。
  “这便是兄长幸存的孩子,我周家嫡支的唯一血脉,名唤周佑宁。”
  北梁人当初为这孩子取名周庐,实际上谐音周奴,又将他送去南风倌这种地方,就是为了羞辱周家。
  故而,周太后为他重新取名周佑宁,谐音兄长周妙麟的尾字,也有周家庇佑大宁的意思。
  她一直发愁如何将这个侄子过了明路,没曾想天赐良机,正好借着这个契机,将他介绍在群臣面前...
  从此,他周家的旧部和势力,便有了凝聚的地方。
  她一番话说完,满朝无人出声。
  整个事情走向,越走越诡异。
  神神鬼鬼,古古怪怪,偏偏还让人说不出问题所在。
  庆帝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皇母思念父兄,乃是人之常情,可这个人来路不明,儿臣实恐皇母被骗,不如等儿臣让大理寺调查清楚,再做定夺...”
  周太后却满脸愠怒,呵斥道,“皇帝这是不信哀家的话?觉得哀家在装神弄鬼?那怎么皇帝追封昭悯的时候,就不说宋丞相一家是在装神弄鬼呢?”
  庆帝这才意识到,他追封昭悯公主实在是步错棋。不但昭告天下,百姓皆知,从此没有退路可言,现在更是陷自己为被动,一步错步步错...
  庆帝正思考着措辞,内侍传巡检使唐廷蕴求见。
  庆帝抹了抹额头的汗,连忙宣见。
  他以为可以趁机转移话题,缓解气氛。
  却不曾想唐廷蕴跪下后,诚惶诚恐道,“禀陛下,恕臣无能,今晨巡检司接到丞相府报官,说是有百姓围堵相府...”
  唐廷蕴失了魂魄,苍蝇掉进浆糊里一样,声音打着磕绊。
  “臣带官兵赶到相府时,那群百姓已冲了进去,在丞相府内,府内...”
  宋居珉一听到暴民冲进去了,双膝已站不住,勉力强撑着。
  他当日就是笃定,尸骨埋在丞相府,才能永生永世不会被发现。
  没想到还是暴露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会现在翻出旧帐来?他百思不得其解。
  唐廷蕴脑中烟尘滚滚,还是颤抖抖的回禀着。
  “目前在丞相府内,一共挖出一百一十三具尸骨,其中一具尸体皮肉尚且完好无损,还待大理寺查验具体死亡日期...”
  饶是宋居珉做好准备了,听到一百一十三具尸骨时,还是脸色发白的跪了下去。
  不是十七具尸体嘛?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他发现此事后,鞭笞了那个孽子,还处理了所有知道此事的下仆...
  怎么会,怎么会...
  多出这么多尸骨?
  他心里怒骂着,孽子,孽子,孽子啊...
  所以,那个孽子不但没有停止虐杀侍女,还变本加厉了吗?
  宋居珉手心都掐烂了。
  他当然想不到,此时这个孽子正在他夫人的房里,掐着自己姨母的脖子,抚摸那惨白的脸颊,语含威胁道,“姨母向来疼我,此番,唯有姨母能救我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谢谢投喂营养液的宝宝,开心到飞起~
  第60章
  ◎克母之相◎
  宋鹤手指白润如不见天光的恶魔,掐着继母萧锦兰的脖子,目光阴暗。
  “姨母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指认我那个弟弟得了失心疯,才会丧心病狂至此...”
  萧锦兰仰脸望着他,一寸雾气沼沼的秋波眸里,滚出两行绵热的泪,她说不出话,只能剧烈地摇头。
  她不能做这种事情,她若是栽赃宣云,老爷定然无法容她...
  宋鹤仓促赶路,汗水浸湿发丝黏在额头。
  他嗓子里都是焦糊味,又被疯狂的想法,烧得唇干舌燥。
  见萧锦兰不同意,他反倒松开了手,好整以暇的望着只比自己大半旬的继母。
  “姨母既然这般心疼宣云,不愿意告发他,那也求姨母疼疼我...”
  宋鹤舔了舔唇,露出俨然恶鬼一样的狞笑。
  “黄泉路上,求姨母陪着我,不叫我一人孤单上路...”
  萧锦兰满眼都是恐惧,恍若摔碎的瓷片,眼泪止不住的流。
  宋鹤却不依不饶,擦拭腻白雪颊上的眼泪,在指尖捻着湿泪玩。
  “父亲若是知道,是姨母害死了母亲,你说,他对母亲那般情深,该如何处置姨母?又如何处置萧家?”
  “啧啧...”
  宋鹤目露讥诮,嫌恶的看着面如死灰的女人。
  “母亲死时,萧家已经大不如从前。父亲这么贪图权势的人,还是娶了母亲庶出的妹妹续弦,就是为了让母亲放心...”
  “姨母”,宋鹤语调愉悦,“父亲能为母亲做到这个地步,若是知道母亲的真实死因,姨母这身皮肉,萧家与宋家的联姻,姨母父兄的后半生前程,还能保得住吗?”
  萧锦兰腋下渗出滚烫的汗,恍若被厄运当场活捉。
  她泪眼颤颤的望着宋鹤,乞求道,“宣竹,不要....萧家就算今非昔比,也是你外祖家,也是你生母的母族,你不能这样做...”
  “母亲?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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