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你要记住,吃鸽子的头颈和内脏,是卑微下贱,上不得台面的。但取一百只鸽子,成就那一瞬鲜美绝伦的口感,却是鸽子的无上荣幸,也是高门世家该有的追求...因为唯有至珍至贵之物,方才配得上我们这种人家。”
宋檀一直谨记母亲的教诲。
他那双醉酒后低饱和的眼睛,淡漠扫过混乱的埋尸地点,清澈的眸光里,只有那一地践踏成泥的落花。
“宋翰林,多有得罪!”
大理寺卿李仕汝开口道,“传宋翰林过来,只是要问问宋翰林,知不知道海棠花下,为何埋了这么多尸骨?又是何人做了这般丧心病狂之事?”
宋檀脑中一片嗡鸣,试图推开抓着他胳膊的差役。
李仕汝示意手下放人,却见宋檀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
他醉酒未消,身子倾斜,步态不稳的走到海棠树下。
自入冬以来,暖炉里的金丝银炭,日夜不休的烧着,才烘得冬海棠繁密盛开。
以至于暴雪骤降,也只是更添清丽与妖娆而已。
如今,尽数被这群人毁了。
宋檀狭长修白的手指,捻起雪泥里的红海棠,怜惜地吹掉泥土。
李仕汝重复道,“宋翰林,本官问你,海棠花下为何埋了这么多枯骨?事关相府安危,你若是不回应...”
他话未说完,就见那青白瓷一般风骨的郎君,喃喃自语着什么...
李仕汝靠近后,才听到宋檀念的是《海棠》诗。
“月下看荼醾,烛下看海棠。此是看花法,不可轻傳扬。荼醾暗处看,纷纷满架雪。海棠明处看,滴滴万点血...”
“滴滴万点血...”
宛若琉璃的世界里,海棠花正如他痛苦呕出的鲜血,凄美而惨淡。
他想秋娘。
密密的睫毛上,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李仕汝咬牙切齿道,“宋小郎君,这等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情吟诗作赋?本官看在宋相面上,才对小郎君多有礼遇,更是对宋府包容至极...小郎君既然这般藐视本官,无视天家威严,那便去大理寺狱,自行辩白吧,只是寺狱可由不得你任性....”
李仕汝如一拳砸在棉花上,回应他的是沉默。
宋檀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正蹲在地上捡拾落花,怜惜的兜在绣囊里。
“宋翰林!”
李仕汝气得跳脚,正待要发作,听到身后传来抱歉声。
“李寺卿莫恼!”
宋鹤踩着差役的叠影出来,拱手作揖道,“舍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兄长都事事顺着他,故而宠成了他行事无忌,向来恣睢的性子...鹤代舍弟向李寺卿告罪...”
宋鹤瓷白如玉的面上,露出羞赧惭愧的神情。
看着宋檀的背影,红了眼睛,万语千言,化成一句,“如今酿成大祸...让我...让我如何向父亲交待,如何向陛下...”
他长叹了一口气,眸光里是无尽的愁苦之色。
李仕汝神色即刻严肃起来。
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宋檀,又看了看走过来的丞相夫人。
“宋夫人...”他求证般看向这位宋府的管事人。
萧锦兰擦了擦眼泪,一脸痛惜的看向宋檀,欲言又止,一个劲儿摇头。
李仕汝焦急的直搓手,“夫人若是知道什么,请务必如实以告,否则天子震怒殃及无辜,恐怕夫人就没有机会开口了...”
萧锦兰这才哽咽着回话。
“李寺卿,宣云他...他常常来这里赏花看花,我也不知道这孩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孩子幼年丧母,得过失心之症,本以为好痊了...谁知...”
尾音淹没在泣音里。
院子里此时除了办案人员,闲杂人等已被源源而来的官差赶了出去。
萧锦兰哭起来再无避忌,越发委屈。。
“世人只知我是堂堂的相府夫人,朝廷一品诰命,看起来无限风光,岂知道后母难当,我又有多少苦楚?”
她绣帕掩着脸,抽抽嗒嗒的呜咽着。
“若是姐姐在世,便是管教的严厉些,也不怕外人说三道四...可我虽然是姨母,却只是续弦,又有谁将我放在眼里?”
宋檀脸颊埋在肩膀里,低头专心捡花。
听到姨母的哭声,他狐疑的回头去看。
却见周围人都沉默而古怪的看着他,兄长的目光里含着悲悯,而姨母则视线闪躲...
空气越来越安静,一种诡异的氛围在弥漫。
他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官差已擒住了他的双臂,将他往外押去。
“放开我,放开我...”宋檀挣扎着。
他抬眸望向二兄,见宋鹤黑漆漆的瞳孔里,混合着灼烈的兴奋。
宋檀因醉酒而昏沉的大脑,轰然响起一阵尖啸。
那累累白骨瞬间变得刺眼,他想起很多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纷争,他这个二兄是以咀嚼他的痛苦为养料的。
而他这个姨母,总是偏帮着二兄。
但宋檀不在乎,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他的错,父亲也会毫无原则的偏向他。父亲才是一家之主。
“父亲...”,宋檀被押上囚车时,朝着父亲归来的马车大叫着,“父亲,救我...”
宋居珉甫一回来,看见的就是小儿子,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不是御史台带走,而是大理寺带走,这便意味着他犯了凶杀之罪。
宋鹤怕引来李仕汝的怀疑,还未等宋居珉下马车,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抱住了宋居珉的臂膀。
宋居珉正要推开他,宋鹤附在宋居珉耳边哀求道,“求父亲以大局为重,以宋家利益为重,宣云若是认下了此事,父亲才能保住我...”
宋鹤露出阴丝丝的笑。
“父亲,如今只有我,才能赢得周将军旧部的支持,为父亲赢得军中...
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消散,宋居珉狠戾的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孽子,且不说骁勇将军尚有一子活着,被周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认了回去...便是周家绝后,只剩你这个女婿,我宁肯不要军中支持,也要让你这个孽子偿命...”
宋居珉气得满脸通红,宋鹤却忽而笑了起来。
“果然,所有需要利弊取舍的时候,父亲都是舍弃我...”
宋鹤舔舐着流血的唇角,血腥味让他笑容滚热。
他以为被舍弃的痛苦已经钝化了,却原来还是这么新鲜而强烈。
宋鹤瞧着李仕汝往这里走来,抱着宋居珉的肩膀死死不放。
他如根系尽断的枯木,自噬般砸向供养*他的大地。
“父亲舍了我也好,只是父亲做的那些事,也要我全部供给大理寺吗?”
宋居珉心脏霎时间冻结了,面上都是惊骇和抽痛。
“你...你敢...”他嗓子都是锈蚀。
宋鹤却趁着他呆顿的时候,趴在他肩膀上,吃吃笑着说,“父亲啊父亲,你要是叛国,就索性做的彻底点,也不至于现在两头不讨好...”
宋居珉不敢相信,这个孽子居然拿这件事情威胁他,一个能灭九族的事情,一个让宋氏一族用不得翻身,也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事情...
他短暂震惊之后,终于意识到这个孽子根本就是个恶鬼,向他讨债的恶鬼。
李仕汝走到了两人面前,他向来知道宋相偏爱幼子,却没曾想居然溺爱到这种程度。
“丞相大人...”他还是做出恭敬的样子,“宋翰林做出这等败坏家门的事情,宋丞相需要早点定夺,拿出应对之策,才不会殃及自身啊...”
宋鹤也痛哭流涕道,“父亲,是我没有看好宣云,是儿子没有以身作则,可是...”
他一双哭红的泪眼,直直盯着宋居珉,一字一顿,字字泣血道:
“可是,求父亲万万以大局为重,为宋家合族的安危着想,早做取舍啊...”
浩渺的雪光中,时间变得沉寂而迟缓。
宋居珉望着这个二儿子,只觉陌生。
寒风利刃般刮过,宋居珉面如刀割。
他蠕动着唇,迟迟说不出话...
许久,才满脸苍泪道,“李大人,是本官教子无方,本官自会去向圣上请罪...”
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朝着李仕汝深深鞠了个躬。
对这个小儿子大雪满刀弓的父爱,这一刻也沉重的砸在他脊背上。
他头埋得很低,背塌陷了下去。
李仕汝仓皇去扶着老丞相,宋居珉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再抬头时,老迈的眼里尽是坚定。
“李大人,宋家愿意散尽家财,只要你能保住我儿性命...”
李仕汝手被他握得生疼,心里却裂开了一道缝隙,漏着令他忍不住铤而走险的金光。
宋家的家财,单是这几个字,李仕汝就嗅到了富可敌国的味道。
但他警觉的四处看看后,这才苦笑道,“宋相何至于此啊?”
虽然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却拍了拍宋居珉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