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只是,她向来肤浅,喜欢的侍女都要肤白貌美,什么时候也要这种五大三粗的女侍了?
王宴舟惊诧于她的变化,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李信业,打量着她这个新婚夫君。
却见李信业的视线,凝在安抚下仆的女娘身上,目光如日头下融化的琥珀,深潭般沉静,却又蓄着暖融和波澜。
他不过多看须臾,后者敏锐感知到视线,迅速回视过来。
王宴舟心头一紧,仿佛被狼眼凝视的恐惧瞬间袭来,他呼吸都不由停顿片刻。
而那目光沉沉看他一眼后,不含情绪的挪开。
他觉得头上的枷锁拿掉了,才生出不解和懊恼,他怕李信业做什么?
那种潮水般漫溢的恐惧,一定是他一宿没睡,脑子产生的错觉。
王宴舟走到尸骨旁边,打开一个木箱,对黑娘说,“尸骨确实辨不出来,不过,我让官差把土里挖到的遗物,也给带了回来。你女儿走失前,身上有什么专属饰品吗?”
黑娘眼睛骤然一亮,“我女儿腕上有一个银镯子,百天的时候,她爹给她买的。银镯子上缠了红丝线,小时候不脱落,长大后每年放一圈,戴了许多年...”
她像得了巨大的希望,蹲在木箱旁找东西,嘴里却念叨着,“碧霞元君娘娘保佑,镯子不在这里,镯子不在这里...”
黑娘的手在杂乱的箱子里翻找,指甲缝里扒满泥土和霉斑。
死去的侍女们,经年留下最多的东西,就是细碎的耳饰、项圈和手镯。
好几次,她都扒出黑乎乎的银镯子,在掌心颤抖着擦拭,细看上面凸起的纹路后,她才咧嘴无声笑着,“不是我家月儿的,我家月儿上面刻得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她爹是读过书的,说这是保佑她无灾无病、百岁无忧的。”
何年也跟着陪笑,说这个寓意好。
黑翠花得了夸赞,如吃了定心丸,接着找下去。
忽而,她的手吨住了,目光凝在一个崭新的镯子上。
那镯子上的线圈还是新缠的,艳丽醒目,镯子上的莲花纹,却让她一颗心揪了起来。
黑翠花擦了擦眼睛,以为产生了幻觉,她似乎能透过这个崭新的镯子,看到她的月儿踮脚站在灶台前,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往锅里添水,腕间银镯叮咚撞着锅沿的声音。
她莫名笑出声来,又揉了揉眼再看,那镯子还压在角落里。
黑翠花蹭了蹭手,颤悠悠拣到手心里,聚在抽痛的眼睛下看,日光斜劈进停尸房的窗棂里,她看清那镯子里面刻的字,正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
黑翠花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泪水柱一般往下淌,银镯滑落在地上,撞击出清脆的颤音。
何年心道不好,捡起镯子细看,那银镯子缠着赤金线圈,接口处硌出深褐色的血光,恍若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望着蜷缩成一团的黑娘,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看那镯子这般明亮崭新,不由看向王宴舟。
王宴舟脸色难看,指了指帘子后的一条桌案,“这是昨日验尸时,从一个叫香穗的侍女手上取下来的,她死了不过几日,尸体尚且完整...”
王宴舟话未说完,黑翠花已趔趄着奔了过去,在掀开潮湿的帘子后,她看见一个侍女发髻和服饰的女孩,孤零零的躺在粗劣的木案上,脸色青灰恐怖,那是比白骨更幽怨痛苦的神情...
黑翠花并不害怕,可脚步顿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走了过去。
她先摸了摸女孩僵硬的手,似在寻找什么。
等看到手腕处月牙形状的疤痕时,她心脏传来突兀的断裂声,五脏六腑也如同掏空了,只剩下冰凉空旷的四壁。
“月儿...”她从胸腔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那月牙形状的疤痕,是她的月儿太懂事了,扒在锅沿边给娘亲做饭时,留下的烫伤。
这一刻,黑翠花忘记了自己是奴仆,是主子开恩才寻到女儿,她只觉积蓄多年的希望,尽数毁灭了,喉头涌出巨大的悲恸,不可抑制的发出类似野兽的哀嚎。
何年等她宣泄过后,拍了拍她的背,将镯子拿给她看。
“黑娘,你女儿这么多年,也在思念着你。”
泪眼朦胧中,黑翠花看见银镯刻字的另一侧,藏着女儿用绣花针,歪歪扭扭刻下的两个字,“阿娘”。
黑翠花恍若听见,灶膛里传来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她的月儿穿着海棠红小袄,鼓起脸颊对推门而入的女人说,“阿娘,月儿做饭给你吃...”
咸腥的血堵在嗓子里,黑翠花猛然站起身,嘶喊着朝门外跑去,“我要杀了那个畜生,畜生啊,那个害死我女儿的畜生啊,我定然要将他千刀万剐...”
“凭什么他们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就能这样作践穷人的命...我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李信业见她情绪激动,掌心轻劈在她的后颈处,黑翠花倒在他手臂间,晕倒前还紧捏着银镯,覆在咬破血的唇间。
何年心里也难受得紧,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办,她雾气沼沼,强撑着泪水的眼睛,望向李信业,李信业很快心领神会,先将黑翠花抱了出去。
待他们都走了,何年才向着王宴舟道,“我不信凶手是宣云,阿兄也知道,宣云向来良善,他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王宴舟当然也不信是宋檀做的,但是听到女娘一口一个‘宣云’的叫着,他胸口一阵发闷。
王宴舟欺身向前一步,半皱眉头,却挤出不屑的笑意。
“宣云,宣云,你倒是叫得亲切?难为你的夫君好脾气,居然放任你护着...”
‘竹马’也好,‘初恋’也好,他都说不出来。
只讽刺道,“宋宣云的继母,供词写得清清楚楚,说他素来骄纵成性,更因母亲去世的早,得了“失心疯”,发作起来性情狂躁,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虐杀侍女罢了。而他那个二兄,也说弟弟房中侍女甚多,终日流连于女人堆里,可惜他常年忙于公事,疏忽了对弟弟的关注...”
王宴舟唇角剜出挖*苦的笑,“至于宋府的下人仆从,多得是指认他性情暴怒,行事无度的...人品这般拙劣,难得你肯信任他?”
何年仰着头,脊背挺得笔直,一脸的倔强。
“我不相信,阿兄惯会骗我,除非你让我看到宋府的供词!”
王宴舟瞧着她紧绷的白皙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红,呼吸略显急促,莫名想起什么。
他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看透什么,又懒得计较,轻哼了一声,“想看供词,可以呀!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半弓腰斜觑着她,笑声戏虐而短促。
一张宽厚大掌挡在他眼前。
“王仵作想要什么感谢?”
李信业胳膊环着女娘的脑袋,将她圈入怀里。
虚晃而过间,王宴舟看见他手背上的伤。
“将军闲居京中,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何年拉着李信业的手,生气道,“我抓的,你有意见?”
王宴舟当年之所以力排众议,顶着家族压力,也要走上仵作的道路,除了要查清叔父的死因,还因为他本身对仵作之道,天赋异禀。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箭簇齐发,凌厉箭气带来的擦痕。
“我说呢”,他勾了勾唇,“将军这样沉稳的人,怎会遭惹小野猫呢?原来是家里有母老虎啊!”
他说完朝着司院走去。
王宴舟脾气不好,对待上峰和同事不算尊重,却绝对出手阔绰。
是而要看卷宗和供状时,虽然不合规矩,可这会大理寺主事的人都进宫去了,下属们默认他是这里的老大,也不介意开个后门。
很快,供状到了何年的手里。
何年将宋府的供词,连连看了好几遍后,又研究了一下宋居珉的陈词。
宋居珉没有指认宋檀,却赫然写着,“后宅一并事项,交由内人搭理,臣难咎疏忽之责!”
何年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眉毛拧成了一团。
王宴舟看不得她为宋檀忧心,一把抽走供词,不耐道,“你有操心别人的闲心,不如操心一下你父兄!”
何年茫然道,“我父兄怎么了?”
王宴舟神色缓和了一点,“你兄长千里迢迢查案,何其凶险?你父亲送来的那个小妾,更是牵连嘉王,你以为这个案子闹到最后,你们沈家能够不受牵连?”
他说完,目光幽深的望着女娘,意有所指道,“若是李仕汝没死成,这会儿应当在嘉王府中...”
他言尽于此,就看李信业,够不够聪明了。
何年听完,如遭雷击,霎时间明白宋居珉,究竟意欲何为了?
第70章
◎其他人只能死◎
大雪压枝,海棠碾泥,丞相府一番狼藉过后,大门紧闭,肃静的俨如冰窟。
唯有檐角铜铃,在寒风中惊颤,发出清脆回响,震碎簌簌积雪。
暖阁内,宋居珉斜靠在文人椅上,听着下属禀告密报。